朱队长说的没错，果园里的活，真的很轻松，真的很好干。这些活，和劳改队的那些活比起来，压根儿算不是上活。一天里，周五只用小半个上午，就把所有活的干完了。接下来，就没有活干了，就可以坐下，或者躺下，休息养神了。
果园西南角上，有棵苹果树，比别的树大，伸展开了枝叶，象举起一把伞。周五干完了活，会来到这棵树下歇息。这棵树下的荫凉，比别的树下的荫凉大，还有散发着清香味。不管树上开了花，还是结了果子，这种味道一直都有。和苹果树挨着，有一条水渠，水不深，也不急，可很清。四周静下来时，能听到水声，象谁在哼着歌。
坐在这样的树下，周五的样子，看起来一动不动，象一块大石头。可周五的心里边，却没法象块石头。一到这个时候，好多事，就会跑到面前来，象画片一样，一张张展开，让他不想看都不行。
说还要来看周五，真的就来了。这次来，郑五的身份变了，郑五不再不是郑局长，而是郑副市长了。
身份变了，别东西没有变。来看周五，还骑的是自行车，还带了一瓶子烧酒，还带了一包卤牛肉。不过，还是晚上来，还带了一个口罩。
自己是个劳改释放犯，人家是副市长，这个差别有多大，没法说。可人家来了，来看他，还带着东西来，和他一块喝酒，还是象兄弟一样。周五还能说什么，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大口喝酒。人激动了，高兴了，就会大口喝酒。
周五不知说什么好，郑七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说这次能当上副市长，真是太不容易了，好几个人都盯着这位置了，但那几个人，文化水平比他差一点，最后决定还是让他上了。
说到这，郑七说，我一参加革命，你就让我多学文化，今天这个样子，还是听了你的话。周五说，还是你自己有本事，有出息。郑七说，你可不这么说，我可是从来没忘过，没有你，没有我今天，说真的，如果不是出了那个事，你怕是早当上市长了。
周五说，我不行，我当了不官。
说到当官，周五想起了张书记，问郑七见过张书记没有。郑七说，听他作过几次报告，没直接和他接触过，一个小局长，和他说不上话，不过，以后可以了，有什么事，我可以直接找他汇报了。
周五说，你要是真能见到他，代我向他说谢谢，我说已经出来了，安排得很好。
郑七说，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这个事，是张书记过问了，怪不得呢，上面让我们安排你时，说话的口气可硬了。是啊，权力不一样，做事就可以不一样，我要是到了张书记这个位置上，我一定要让你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让你再当干部。
周五说，当干部的事，早就不想了，能好好当个老百姓，就行了。
郑七说，老周，你对革命有多忠诚，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等到当上市长，我一定要让你继续当干部。
周五说，我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你已经尽力了，我一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兄弟，是我的福气啊。
郑七说，可我现在没法做到，我还是个副的，好多事，还不能说了算，还得看别人的脸子，不然的话，我怎么还用得着这样，来看你，象做贼一样，怕别人看见，你可能也在心里骂我。
周五说，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对我的好，我心里全知道。
郑七说，再好，也报答不了你啊。
郑七的话，让周五听了，不能不感动，可也有点别扭。男人嘛，好听话用不着说那么多，做什么，比说什么更重要。这样说，不是说周五嫌郑七什么地方没有做好，周五落到了这个地步，郑七做了那么大官，还不另眼看他，这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一想到这些，周五就在心里边，把郑七摆到了一个比亲人还亲的位置上了。
下雨了。
一下雨，就不用下地干活了，湿了的地，不能去踩，一踩全是泥，会把地踩坏。
呆在屋子里，门开着，看着雨落下来。下雨天，人的心情会有些不一样，会想一些平常不想的事。
周五想起了许多年前，鬼子在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八路军，就把所有的房子都点着了。不过，房子刚烧起来，就下雨了，雨下得很大，象瓢泼一样。结果许多房子都没被烧掉。当时，好多人都说，老天也长着眼，还有些人，朝着天空跪了下来。当时，周五没跪下，可周五也信了老天有眼，后来参加了革命，入了党，就不那么信了。不知什么，近来，他又有点信了。
正在乱想，雨中传来喊声，是朱队长在喊，喊周五。让周五扛上铁掀，说有事要干。周五拿着铁锨走了出去，看到朱队身边已经站了几个人，全是扛着铁锨的男人。周五没有问什么事，跟着朱队长往大路上走。
走在路上，朱队长说，领导有事从这里过，车子陷到了泥坑里，出不来了，要去弄出来。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周五出来时，没穿雨衣，也没戴草帽，雨全落在了身上，在雨里走了没有多大一会，衣服就湿了。
到了大路上，看到了个车。是个黑色的上海牌小车，路太滑，车子打滑，滑到了路下面。司机想冲上来，试了几次，不但没有冲上来，倒陷得更深了。没有办法了，司机去找了朱队长。
一听是领导的车，朱队长二话没说，带上人就来了。还没有走到车子跟前，就看见了领导。领导站在路边，朝着一片果园望着，好象被吸引了。虽然也站在路边，也并没有被雨淋着，有一把伞撑在他的头顶，撑伞的是他的秘书。
到了车子跟前，朱队长让周五他们跳到泥坑里去清除淤泥，自己往领导跟前跑。大约是听到动静，领导转过了身，看到朱队长还着一群人过来，笑着说，麻烦大家了。别的人，听到领导这么说，全都说应该的。只有周五一下子不知说什么了。因为这个领导不是别的领导，他是郑七。
好象郑七并没有看到他，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也不想让郑七看到，周五赶紧低下了头，抓起铁锨头一个跳到了泥坑里，挖了起来。挖的时候，一直可以听到郑七和朱队长在说话，郑七说，看来这片果园长得不错啊。朱队长说，这还是你当局长时，安排建起的果园。郑七说，我现在让每个单位，都要种一片果园。朱队长说，郑市长真英明，不过，郑市长还要多指导我们，郑七说，当然，这个地方，我不会忘的。郑七说，等到果子熟了，请郑市长一定要来品尝。郑七说，一定来。
七八个汉子，对付一辆陷得不深的小车，实在是件容易的事。不大一会，车子就重新回到了路上。郑七上车前，走到了几个人跟前，说大家辛苦了。和大家挨个握手。那个朱队长，也是多事，握一个人跟前，就向郑七说一下这个人的名字。握到了周五跟前，周五没法低着头了。周五一抬头，郑七认出了他。郑七愣了一下，这一愣，别的人没有注意到。朱队长说，他叫周五，刚来的，是个新生员。郑七噢了一声，说，犯错误难免的，只要改了就行了。
这几个站成一排的人，差不多全是劳改出来的新生人员。对周五说的话，郑七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郑七坐上小车走了。几个人都在说，郑七这个人是个好领导，没有架子。只有周五一句话也没有说，扛着铁锨慢慢地走着。他想，郑七做得一点儿也没有错，这个时候，一定不能让别人看出他们相互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