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日头端直了,我把老母鸡都给娃炖烂了,是该补上一补,昏昏沉沉躺了两三天么。”
“把鸡汤给舀上一碗,我也补上一补。”马明成抱着卸下来的马鞍道。“不舀,老不惺惺的,补上做啥?尽是瞎骚情。”“瞎骚情?男人不骚情,女人能安生吗?早急着跳槽了。有时节把人苦(干)乏了,一躺下身子动也没心动,是谁在人身上胡挖抓?”“告饶告饶,再莫说了,羞死了,那是前些年的事,这几年咋就一一”
女人下面的话尚未出口,小儿子成林背着书包回来了。女人转移话题,随口问:“放学路上,见没见你大哥,咋还不回家吃饭?”
经此一问,成林忽然想起上午的事,说:
“课间操时节,只见大哥叫了一群汉子,骑马朝东北方向展(跑)了,人人拿着家伙,乍像战乱时节。”“啊!”老两口惊得直愣愣的,再说不出第二句话。“不好!”马明成猛地惊叫一声,把马鞍快步抱出院门,速速鞴好,扬鞭飞去。
孔家院里,冲进一帮持械的陌生汉子,把在家的女人孩子惊得魂飞魄散,以至于哭叫连片。
马成江冲进里屋,扑上前去,拽了正奶孩子的银珍就走。“求你饶了我母子吧,我欠你的,来世再还,好吗?”银珍极力劝阻挣扎着,坚持不放下怀里的孩子。孩子惊诧地注视着眼前的凶神恶煞。“不行,不欠,今生是今生,来世是来世。你原本是我的女人,中间旁人插了一杠子,我不怨,也不计较。只要你跟我走,没麻达,一切随你。”马成江一气不歇地重申着自已的立场和态度,坚定不移。
前庄后院的邻居闻风赶来,几乎全是女人孩子,老头也有几个,有的凑热闹,有的好心解劝。只听一老太婆说:“你这生汉子,银珍嫁汉子,我们都是证人,两年天气了,过得好好的,又添了娃子。你猛个扭扭地要拽人家走,这不合情理,也不合国法嘛。赶快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
随成江来帮忙的阿迪力不服,申辩道:“银珍是马成江媳妇,我们是证人,还吃过他家九碗三行行哩。丈夫接回妻子,天经地义,有啥不合情理?有啥不合国法?”
只听一白胡子老头说:
“都有人证,我相信,没人敢讹旁人媳妇。盛督办重申国法,枪毙了县长,乖乖,哪个不怯乎?你是银珍的男人,不假。但听说,那是早几年前的事。啥事得讲个、信个缘分。都说孔家小伙运气好,有造化,是他从上吊的扣扣里救了银珍,银珍才心甘情愿嫁给他,是孔家小伙给了这个可怜的年轻女人第二次生命。这是姻缘,是戏的后半本。你先前是她男人,我们信,可惜没缘分,她绝望了,上吊了,一切都结束了,那是戏的前半本。猪往前喙(拱)哩,人往后悔哩。没有前半本戏,便没有后半本戏。但是,戏只能往下唱,往后唱,就像水不可倒流一样。小伙子,老汉说的是不是个理?”
随成江去的好心帮忙者,虽被老人一席话辩得哑口无言,但恁是不服气地僵持在那里。成江骑虎难下,心烦气躁地还口说:“有理没理,不能由你老汉说了算。反正,三媒六证都还在,吃席的见证人也在;反正,她是我媳妇,人我要定了,接也好,抢也罢,任凭你们嚼舌头。”他回头望了随从一眼,见无人滥说泄气话,也没人另打退堂鼓,便侧身对银珍说:“银珍,我退一步,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是当妈的,我理解,你最放心不下最舍不得的是怀抱里的娃,没麻达,把娃带上,断不了奶,养大了,孔家接回来也行,咱送回来也成,咋个样?我保证不另眼相待这娃娃。你说行不?”
银珍只是摇头不语,她何止舍不得孩子,她同时也舍不得疼她爱她的丈夫,他们已朝夕相伴共同生活了两年,谁也离不开谁。而成江呢?以前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只是结婚那天,才认识的。这次奇遇,她被成江劫回去,百依百顺了他,并不是真心爱上了他,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为了还那份夫妻一场的****债而已,她迟早是要走的。不断挤去奶水,排除奶胀,生怕奶馊的她,每时每刻都牵挂着她心爱的小宝宝,母爱高于一切,压倒一切,一个被迫抛弃亲生骨肉的母亲,怎能心安理得地移情于他人呢?孩子、丈夫和她早已连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岂是成江一抢再抢所能分离的!马成江论理占不了上风,又见银珍摇头不予顺从,顿时心中火起,心想我已让步到家了,你还不给我面子,不随我回家去,真是岂有此理!于是,他脸色陡变,狠下心来,蛮不讲理地发横,高声武断地说:“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越说越不像话,娃娃的逑把子,越拨拉越硬。当兵人谁怕浑,谁怕横?山金,上来把娃给她抱了!”乜山金扑上去把银珍怀里的孩子抢在手中,成江把银珍一个转身,旋风般扛在肩上。正当众邻里无奈之时,银珍的孔家男人飞身赶至,一条虎头虎脑的彪形大汉,身高足足超过成江一头,大叫:“把人给我款款(原模原样)放下,哪儿来撒野的?上次偷抢了我的女人,害得娃娃没奶吃,哭得死去活来,把人糟践得没手逗,不知天上去寻,还是地下去找。好不容易她自个逃回来了,你又找上门来闹事,欺人太甚!今天豁出去了,犯法就犯法。别摔了她,把人给我款款(轻轻快快)放下!”
“放下就放下,咋的,要打吗?”“不打你,你不知道还有天王老子和王法。”孔家大汉吼叫着扑上前去,二人你来我往搏斗在一起。一个力大如牛,一个身轻如燕,一个大汗淋漓,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眼睛红肿,一个鼻孔流血,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徒手格斗,不见输赢,只打了个平手。
银珍急得嚎啕大哭,扑上去拉架,谁也不住手,都怕吃亏,反倒各持家什打斗起来,一个手持钢叉,一个力抡铁锨,比徒手空拳凶险多多,扣人心弦,伤亡只在瞬间。“打!”先声夺人,如雷贯耳,随之冲进一中年大汉,手执顶门杠,吼道:“找到门上抢人,欺我孔家无人,上,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去抵命!”只听当地人窃窃私语:“事情越闹越大发,这孔老大是个半吊子(做事把不住分寸,出手凶狠),快,要失人命啦!”话犹未了,随孔老大之后冲进几十个本地人,各带得心应手的家什,原本空荡荡的院落里,现今到处是凶器舞动的阴影。庄护庄,村帮村,战乱频发的年代,逼得人们不能不结团自卫,一旦外人闯入捣乱,惊悉之后,便闻风而动,群起而攻之。
本地人扑进来就打,外村人岂可束手待毙!何况,个个来自响当当的一棵树,谁也担不起败坏村誉的恶名,谁也不想把男子汉的尊严丢在外边。尤其跟来的几个延氏子弟,自尊心更强,他们一出手,同来的便有了决战的主心骨,背靠背,一致对外,以少抵众,毫无惧色。
本地人源源而来,把外村人团团围定,除非你有当年郭继祖师爷或延孝先那般超人的功夫,否则,已被困在核心,在劫难逃。
双方斗得你死我活,不时有人受伤。正在危难之际,从院外冲进一骑马的半老汉子,直冲到马成江面前,才勒住缰绳,大喊“住手!”的同时,一掌落在成江脸上,鲜血从鼻孔和口中流出。
本地人见是劝架的,只好住手,大家这才收住了家什。
马成江怨气冲天,极为不服,吼道:
“阿达,明明是他没理,凭啥打你的娃?”
“凭啥?”马明成直起身来,抖着山羊胡子,当着众人说:“你的理在哪里?不懂道理的孽障东西!你外乡人窜进人家庄子,又抢人,还打人,你倒有理了?要要公道,打个颠倒,若是人家打到你院里,你咋个说?你肯定说人家没理。现在不是人家打进你院里,而是你打进人家院里,我做老子的,不打你打谁?不教训你,教训谁?”
银珍感动得朝马明成双膝跪地。他的丈夫当下效之不爽。本地人听了心悦诚服。随来的一棵树人理屈词穷,一个个脸上无光无彩。
马明成见状,急忙跳下马鞍,扶起银珍和她的丈夫。然后抱拳作揖,对大家说:“父老乡亲,对不住得很,是我马明成教子无方,落得儿子无理取闹,胡窜乱抢,太不成体统,太没道理,惊动了大家,还伤及无辜,我先赔礼道歉,后赔看病治伤的钱。可是哩,我还得请大家原谅,原谅啥呢?你们看到了,我大儿老大不小了,人大了,心大了,他不服,不听,我也难心。若要今后安生,各自过好自已的日月,我想当着大家的面,问银珍一句,叫他听个明白,大家也好作个当场的见证人,可不可以?”
“可以。”在场人异口同声。银珍丈夫诚恳地说:“大叔,您问吧。”
“好,那我就问了,银珍,你不必胡思乱想,不必顾忌什么,你当众亲口回答,是留在孔家,还是回到马家?想好了,想好了啊,一旦出口,泼水难收,就不好更改了,想好再回话。”
“留在孔家。”银珍毫不犹豫地响亮作答。她的丈夫神色大悦,马成江则落个一脸无奈和尴尬。马明成坦诚无私地说:“娃呀,你可听好,不可再动邪念,不可再动手动脚,总之,不可有非分之想。娃呀,天下女人有的是,不能在一条裤带上吊死,强扭的瓜不甜。唉,世间万事,包括婚姻,一切顺其自然,不可强求。买卖不成,情义在;做不成亲戚,做朋友嘛。哎,本乡本土的,不论哪个族,不管哪个教,和和气气,亲亲热热,你帮我助,共同把日月过好,比啥都强,再莫动刀动枪的,舞锨弄棒的,啊。”
马明成苦口婆心教训儿子的一番话,顿时激起一阵火爆不息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