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有果园，徐家见了爱。官人来摘桃，主人请出外，急忙搬家休抵赖。”“徐县长的威风大，小心小心惹不得他。谁敢说二话，要坐监牢又打骂，躲进苇湖更可怕。”“县长威名震，乡约灌人粪，奇刑冠古今，他事不必问。”一位长者朗声呼道：“编得好，编得妙，徐县长的劣迹都说到。政府果真除贪官，请到景化走一遭。”不料有人接上话茬和道：“走一遭，当然好，要访贫，要问苦，莫听当官的胡汇报。”马明成听了颇受启发，也随口溜出了几句：“若听当官胡汇报，眼瞎心黑耳聋了。若走过场交官差，告状的百姓活不了，受害的百姓躲不了。”马明成刚一停顿，就有人抢过了话头，咏道：“活不了，躲不了，硕鼠硕鼠成灾了。大白猫，大黑猫，不抓老鼠是啥猫？”这一段招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并引发连连的喝彩声“好！”“妙！”“实在妙！”几个陌生人听了兴奋不已，一英俊强壮之士赶快拿出小本记录下来。这一异常举动引起马明成等在场人的好奇与关注。
马明成到几家药铺走了走，一路所经之地，凡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全是有关徐县长的劣迹和省府来人抓捕、审讯徐县长的事，七嘴八舌，五花八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景化县出现了空前活跃、自由、民主的新气象。
马明成被挟在兴致勃勃的人流中，亦步亦趋，来到徐县长的公馆。公馆四处已贴遍了红、黄、绿、白、蓝等彩色标语：“欢迎‘新疆特种刑事法庭’的张庭长、冯副庭长、程副庭长、哈的尔阿吉审判长！”
“拥护新政府！新政府是各族人民的救星！”“严惩贪官污吏，厉行清廉政策！”“严厉惩办徐文彬贪赃舞弊及镇压农民告状的严重罪行！”“各族人民团结起来，为实现正义、公道及各项新政策而奋斗！”“‘四、一二’革命万岁！新政府万岁！”宽敞、漂亮、豪华的徐公馆顿时拥挤不堪。新任县长组织好会场秩序后，宣布：“欢迎省政府保安局张局长讲话！”被欢迎者原来是那位英俊、强壮的年轻人！他离开座位，紧趋几步，走向前台，谦逊平和地向大众频频致意，他说：“同胞们，乡亲们，本省连年战乱，各族人民都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和牺牲，景化县各族民众当然也不例外。新政府成立后，发表了‘四、一二’宣言，其中着重发出了‘救济农村，惩治贪官污吏，厉行清廉政策’之号召。但景化徐文彬县长顶风作案，倒行逆施，罪行累累。本县农民不堪忍受，上访告状，天经地义，却受到徐县长及其爪牙无端镇压。农民代表不服，一直告到省政府、督办公署。盛督办对此案特别重视，责成保安局直接到景化县认真复查。核查结果，所呈诉状情况属实。经省务会议决定，组成‘新疆临时特种刑事法庭’。由保安局长张义吾为庭长，督署军法处处长冯梁及迪化地方法院程东白院长为副庭长，由保安局哈的尔阿吉为审判长，严肃查处、公正办理这一起民告官案件。特种刑事法庭抵景化县后，立即拘捕了被告犯官徐文彬，对其进行了讯问和预审。决定今日对徐文彬正式开庭公审，以明法纪，以正视听。现由本庭审判长哈的尔阿吉主持开庭。”
哈的尔阿吉审判长当庭命令：“提被告徐文彬出庭受审！”头秃脑肥肚腆的徐文彬蹒跚上场。
“提从犯殷生寿、杜茂林、何鸿祥出庭候审！”三犯战战兢兢接踵而至。
“按照法庭开庭程序，首先由本县农民代表许太河代表各乡农民对被告徐文彬贪污犯罪事实提出公诉。”
马明成好奇得全神贯注，正欲看清这位着实了不起的农民代表，究竟是何等样人！突然肩头被人狠拍了一把，本能地回头一瞧，原来是亲家杨阿訇，不禁又惊又喜，悄声问：“亲家，你还好吗？自打银珍走失，老大老三不告而别，里里外外，把我没忙死一场，哪有工夫串门子浪亲戚！虽把你们逃难的事一直记挂在心上，但就不知咋个样了？这不，给老婆抓药工夫，也来凑凑热闹。不料想，还真格把县长给抓了，现今又公审哩，新政府还真行。嘿，这带头民告官的年轻人，委实不简单，不简单呀！”
“不简单，破天荒么！唉，亲家，多亏你念想，逃难之事，一言难尽，侄媳妇小产，完到路上了。说来也巧，沿河正走哩，从河坝冲下一人。侄儿心善，奋不顾身，救上岸来，是个年轻女子，长相跟他完掉的媳妇咋那么活像来，是个逃婚的汉家女子。他二人一见钟情。这年月，做长辈的只好顺其自然。唉，也是大家的灾难满了，眼望口粮光了，死期到了，一个贵人从天而降。你道他是谁？嘿！马商总从西旁（傍）个逃难回来了。他说外面已没事了，盛督办有严令，禁止仇杀，把归化军都调走了。大家这才放心，各回各的家。”杨阿訇指着一本正经公诉的年轻人，说：“这位个头不高的年轻人，家住城东头工，省立师范毕业生，返里当过教员。听说，因看不惯政府尖斗收粮，痛斥过收粮员，被前任黑县长广钧叫去臭骂一顿，并警告他‘不许再管闲事’。他便效法陶渊明，愤然辞去校长之职，回乡务农。”
“哦，看气质像个书生，原来还真是个农民。”“他可不是一般农民，他把战乱以来四乡农民遭受两任县长强盗般的苦难搜集取证，一级一级告上去的。听说告到桂长官那里，桂长官拍案大怒，吹胡子瞪眼，狠狠训斥了他一顿，骂他‘多管闲事’。不仅如此，他还上报省政府，说许太河所告，经查，或有或无，既有，也无真凭实据，多系一面之词。而许乃冒充农民代表，假借名义，因要挟不遂而挟隙诬告，却属事实。有了桂长官的包庇支持，徐县长贼胆更大，派人下乡，专拿参与告发的人。有的被带回县衙毒打，押入监牢；有的闻风躲入苇湖，日夜喂蚊子；有的逃到昌吉避难。头工乡乡约杨富贵被抓进城里，拖到南门十字路口，把一桶稀屎汤汤子从头上浇到脚下，臭不可闻，还游街示众。”
“这徐文彬着实可恶。幸亏我们那里偏僻，要不然，也着上了。”马明成侥幸地喟叹。
“其可恶还在后头哩，听说去抓许太河的大哥，扑空了，还要去省城拿许太河哩。”“嘿，还把他能逑的，省里是他一个县长张牙舞爪的地方！”“那可不敢说，徐文彬省里有人，桂长官不就是？幸亏许太河找得急，把状子捅到了督办那里，才没敢动他。要不然，他今天能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台？能为四乡百姓诉苦伸冤吗？”
许太河一条一条指控了县长徐文彬的七条罪状（一、假借“四、一二”革命周年纪念活动，为其母祝寿，摊派礼金，每户农民七千两，敲诈赃款四百八十余万两；二、借供应军粮名义，除摊派外，搜查粮食，连籽种也不放过，除一部分上缴外，盗卖二百四十余石，非法所得，尽入私囊；三、借督办命令，低价采购鸦片，每两五百两省币，高价每两三千两省币出售，所获赃款无法统计，请法庭查清；四、借军粮供应不足，扬言奉督办之命令，征地生产军粮，在头工、宁州户、五户庙等地占民田五百余亩，且耕作不付任何代价；五、作为临时法庭的这座徐公馆，房主原本贾虎儿，被告声称奉命为盛督办修行营，强征开工，一切费用摊派，工程浩大，但落成后，被告人搬入行营；六，霸占城外刘应科果园一处；七、巧借为儿娶童养媳名义，强娶张怀云侄女）之后，稍微顿了下，说：“被告徐文彬罪行累累，逼得本县农民忍无可忍，经大家暗中商议，共同选派我到省里检举告发。被告闻风后，向省、督两府反告我‘冒充代表，假借名义，要挟不遂，挟嫌诬告’等等。这些诬告之词，是我从桂行政长和李主席口中听到的。今天，在这个庄严的法庭上，上有庭长、副庭长、审判长及所有法庭成员，下有各乡农民群众，并有徐文彬本人在场，我要求审判长先生允许农民群众发表意见。”
审判长哈的尔阿吉频频点头，表示同意许太河的请求。
许太河有点激动，面向大众说：“我要请问大家：‘我这个农民代表究竟是你们选派的呢？还是我自己冒充的？’”在场农民一致高呼：“你是我们大家选派的代表，没有冒充。”许太河又问：“刚才我控告徐文彬的犯罪事实，是真的呢？还是假的？是真告，还是诬告？”
在场农民七嘴八舌应道：“你说的都是事实，全是真的，没有假的。”“徐文彬才是诬告。”
许太河紧接上说：“事实证明，徐文彬不仅有上述罪行，而且还要加上诬告、陷害农民代表一条罪状。”他顿了下，又说：“参与告状人名单经桂行政长来景化县调查披露后，被告人徐文彬凶相毕露，大打出手，将其抓的抓，打的打，押的押，逼得侥幸逃脱者不敢回家。尤其指示爪牙用稀屎灌杨乡约的野蛮刑法，无视人权，无视国法。我以本县农民代表的资格，强烈要求法庭给被告另加一罪，迫害原告，执法犯法，予以重处。同时，应由被告赔偿上述被摧残者的经济损失。”许太河略作思索，说：“最后，有一点不能不引起特种法庭的注意，被告徐文彬口口声声扬言是李主席和盛督办派他来当县长的，可见他的知名度，可见省府、督府对他的器重。但是，被告上任以来，倒行逆施，为所欲为，明目张胆地给省府、督府脸上抹黑。这在明了新政府、新政策的人看来，徐文彬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但对于不大了解新政府、新政策的人来说，就心存疑虑了，新政府派来的官员就是这等贪婪成性、恬不知耻的赃官吗？肥了一个徐文彬事小，伤了广大民众的心事大呀！为此，我以公诉人的身份，建议特种法庭按照国家刑法与本省《惩治贪污条例》有关条款，及时、尽快作出严厉而公正的判决！以正国法，以安民心。谢谢法庭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
审判长哈的尔阿吉接着宣布：“下一个程序，凡是到场民众，对你们的代表在公诉中还没提到，或者谈的不具体、不详细的，请本人控诉，或另作补充。”书记官王明德宣布了事先登记出庭控诉的名单。受害者一一出庭作了控诉。
审判长接着宣布：“今天法庭的下一个程序，由被告人徐文彬对原告的各项指控当庭答辩。”
此刻的徐文彬竟知若罔闻，半晌不语，对法庭可能作出什么判决毫无兴趣，尚在冥冥幻想之中，故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末了，目空一切地不予理睬。
审判长见状无奈，耐着性子再一次宣布：“徐文彬，这是法庭给被告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不答辩，本庭就将认为所有原告当庭提出的控诉，以及本庭查到的事实证据完全正确，被告已无言可答。最后，法庭将根据这些事实证据，对照中华民国刑法与本省公布实施的《惩治贪污条例》的有关条款，对你判刑！”
徐文彬这时昂起头来，眼珠瞪得老大，骄横无忌地回答：“哼，不但你们判不了老子的刑，就连我的差（官职）也撤不了！走着瞧。”审判长忍了又忍，继续问：“被告徐文彬，还有没有要说的话？”徐文彬蛮横得不屑一顾，由警察押回拘留所。张义吾庭长作了简短的总结，他说：“今天的公审县长大会，不仅是景化县历史上的第一次，而且也是本省的第一例，公审大会圆满成功，控诉有理有据，被告理尽辞穷，但很顽固，看来他心存幻想，妄图负隅顽抗。大家放心，有盛督办支持，本庭一定按《惩治贪污条例》的有关条款严办，决不辜负省、督两府重托和景化县各族民众的希望和要求。至于判决结果，待报请省府批准后，再予宣判，公开执行。请大家耐心等候，大概后日即可。”
全场报之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官员尚未下台，猛然蹦上一位剪短发的时尚女性，据说是县一小的教师，她走至前台中央，放声演讲；“父老乡亲们，同胞们，我们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快当亡国奴啦！日本帝国主义把我东三省作为侵略大本营，已占领了热河、察哈尔、绥远、内蒙古；平、津陷落，河北、山东、山西告急，上海沦陷，南京不保，不仅如此，侵略大军向河南、安徽、江浙齐头并进，扬言半年内灭亡中国。同胞们，我们要抗日，还是要当亡国奴？”
台下群起而响应：
“要抗日。不当亡国奴！要抗日！”
“好！那我们就立即行动起来，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尽力而为，量力而行。阿克苏老城一位维族阿姨，一次就捐献十两重的银元宝27个，为前线浴血杀敌的将士买枪买炮。根据盛督办七月十四日《七项救国纲领》，我们要积极响应一县一机（飞）捐献运动。”说至此，她振臂高呼起来：“抗日到底！誓死不做亡国奴！从我做起，募捐开是。”响应之声山摇地动。演讲者率先掏出二百元，一帮男教员立刻跳上台着手登记，收钱收物。捐献者潮涌而至。
马明成急忙挤在前面，留下抓药钱，钱袋翻了个底朝上，尽其所有，统统捐了出去。管钱者点后，说：“三百元，叫什麽名字？”马明成摇头摆手说：“不记不记。跟那洋刚子比，羞死了。待日后再记。”杨阿訇则说：“我这四百元要记上，否则，没法教学生。就写杨阿訇。”捐后离开时，谈到悬而未决的公判大会，马明成不敢置信，疑惑道：“能这么快？！”“盛督办不是倡导雷厉风行吗？哎，根据督办‘发展经济和提高文化’的最新指示，各族各界正在积极筹备文化促进会，维文促进会即将成立。在知名人士于镇国、兰彦寿等人努力下，召集迪化二十三坊宗教人士和代表开会，决定在全疆成立回族文化促进会，简称回文会。景化县回文会也酝酿得差不离了，大家推举马商总为回文会会长。我还推荐你为回文会成员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