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才阴冷的脸上布满了无奈和不快,他满以为借两万重兵的威力,重创马仲英不在话下,即使不能一下打垮他,也叫他元气大伤,谁知己算不如他算,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眼望战局有了转机,占兵力一半左右的东北军却与其离心离德,致使其不能一气呵成,并不得已下令退兵,让马仲英捡了个大便宜。而作为新督办的他出师不利,不仅半途而废,而且损失了不少铁兄弟。
唉!心想事不成,本想旗开得胜,给省府要员们瞧瞧,只有我盛世才能力挫马军,只有我盛督办统军能挽救新疆的危局。谁知首战竟如此结局!
唉,都怨那该死的郑润成,你一个败军之将,既然不远万里来新疆安身,为何又不安守本分,竟参与政变,做了一天半军事委员长。我盛某虽然也来新不久,但我一直剿匪,自独当一面以来,一直立有军功,甚至被誉为殊勋。说实在的,你没法跟我比,也没法跟我争,你就争不成。如今我顶替了你,掌控着新疆的军政大权,你不满意,你不快活,不愿甘居我下,这也不奇不怪嘛,换了我也一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就凭你敢跟小日本斗的胆气,也不至于下作地私通马匪,甚至于和他联手呀!你不念及老乡的面子,休想叫我手下留情。
参谋长刘斌深谙督办此刻的心情,有意疏导说:“督办大人,事情都已过去,您还为半途而废耿耿于怀?”盛世才不肯向下属表白什么,只侧视了刘斌一眼,“哼”了一声,说:“没事,你先去吧。”
刘斌见话不投机,便应对一声,打马离开。
盛世骐仗着手足之情,凑上来说:
“大哥,你不必太费心伤神。刚才我去仔细诘问了截获策反信的沙班长,那策反信一经搜出来,投信者就一头撞死了,没留下任何口供。唉,投信者确是敢死之士,但也有可疑之处呀。”
“咋的!可疑之处?”盛世才久被闲置的那根神经登时给挑动起来,任坐骑颠簸着,他若思若憩,微眯双目,不表露一点心迹。
“大哥,你想,那投信者如若不就地速死,几经盘问敲打,难免不露出破绽。真若那样,马仲英的策反信还能奏效吗?他的反间计还有用吗?他能仅凭几封信轻而易举取胜,这人诡着哩,身边一定有高参。”
“咋的!是我中了他的反间计?”盛世才犹若大梦方醒,惊得额头渗出一片晶莹的汗珠。
“大哥你想,郑润成他们真若私通马匪,肯定有牵线搭桥之人,或有接头地点和暗号,投信者怎么会盲目无着地边走边打听呢?怎么会连东北军都辨识不出来,错投到省军手里来呢?难道一一”
“唏!难道一一真的有诈?”盛世才轻轻一拽缰绳,坐骑驻足不走了。盛世骐放胆猜测:“大哥,难道不是马仲英有意让咱们截获的?这样可一步登天哪!若投到别处,弯弯绕绕多费事,哪能立马撤兵?”“什么?!”盛世才惊得灵魂出壳。然而他那双滑溜溜的眼珠几经忽闪后,竟咬着嘴唇说:“胡扯!这等军国大事,你怎可妄加猜测?”言下之意,这跟头是自个栽的,认了,但无需明说,真丢人;这苦酒是自个酿的,自个悄悄喝吧,若不多疑,不猜忌郑润成,也不至于一见策反信就信,不辨真伪,跳得那高,骂得那狠,被人家的障眼法蒙蔽了这双不大不小光耀无比的眼睛。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多疑反叫多疑害。盛世才轻而易举地刚登上宝座,地位不稳,自然多个小心,加之生性多疑,在一发千钧瞬息万变的紧急关头,难免不辨真伪,中计上当是情理中事,说怪也不怪。
自此,兄弟俩虽并马齐驱,却并不想再说什么。盛世才来到三甬碑后,他下马不走了。那临时搭建的誓师台尚未拆除,兴许下属尚未得到他的指令,是为凯旋庆功故意保留的。谁知今日再见它时,已用不着它了,反倒觉得障眼,刺眼,尤其那誓师台两侧的对联“血战到底视死如归;勇往直前打垮马匪”映得他格外失意。当时颇为欣赏的对联,而今怎么就变成了莫大的讽刺和入骨的嘲弄。他挥了马鞭一下,喝道:“咋的还没拆除?”“没敢动,心想日后还用。再说了,也没得到您的指令呀。”副官毕恭毕敬地回话。“立马拆了!”“是。”副官奉命去了,马上过来一批兵士,动手拆台。盛世才离开誓师台,在远处背着双手溜达着,思考着,忽然一个急转身,命令说:“停,不拆了。”突发的停拆令不是空穴来风,此刻的他猛然间想到了拆除的后果及影响,难道这要告诉将士:我盛世才已甘拜下风,我默认了首战失利,我就不期待来日的重大胜利?不,我还要借这个台子庆功阅兵哩!
誓师台是保留了,可盛世才心情更加沉重了,那双高腰贼亮的马靴不是在绿草地踩着走,而是拖着走,走过之后,拖出两条类似滑雪板留下的痕迹。
盛世才现时考虑的不是如何继续跟马仲英拼杀,也不急于斟酌怎样整顿东北军,如何稳妥处置四大旅的旅长,誓师之字墨迹未干,他自个慷慨激昂的言语仿佛还在耳畔回响,而稳操胜券的第一仗一一必胜之仗竟逆转为溃败不堪。这,这怎么好向全军将士交代,怎么向全疆父老乡亲交账?特别是那些省府要员们。自信自负的他,此刻显得脸上无光,以至举止失当,大有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慨。他一度陷入深深的沉思和苦恼。
难道不是他恃勇固执的恶果?难道不是他刚愎自用的产儿?难道不是他自信多疑的解说?!盛世骐跟上来试探着说:“大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太介意。我也不甘心,不如收容整顿一番,咱们接着干,迂回到他马家军身后去。”
“咳,你呀,”盛世才拍了兄弟一把,哭笑不得,说:“这仗还能接上打吗?窝囊透了!仗有你打的,不等你去打他,他就逼上门来啦。不过哩,迂回是对的,硬拼要看时候。”盛世骐自从军随侍左右以来,首次听到大哥这般理智、这般平和的谈话,心里甜丝丝的,绵长有味。于是,为其兄释怀说:“大哥,你想开去,你不是常说,人算不胜天算。谁知马仲英打起了叫咱们闹内讧搞分裂的坏主意。若不是他离间策反,马仲英现时也和大哥你一样,说不准有多麽愁眉不展呢?准当是四旅长的过,以后不再中马匪的奸计,不就雨过天晴,柳暗花明了?”
“什么?”盛世才忽然睁大了眼睛,眸子叽哩咕噜地直转悠,比刚才转得还滑溜。这一转悠不可小觑,当即使他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希望。他暗暗琢磨着“准当是四旅长的过”,他该怎样化重负为轻松呢?他该怎样化被动为主动呢?他该怎样挽回首战失利的面子呢?怎样向全军将士、向全疆父老交账呢?他该怎样向省府要员们解释呢?他琢磨着,走着,走着,那双滑溜的眼睛突然一亮,不,是一刹那的奇亮。而后,他的心胸便豁然开朗了,于是,那积郁好久的满腹满脸的阴霾,一扫而光,那阴冷无比的脸庞,立时变成雨过天晴后那一轮灿烂的太阳。他这才得意地微微一笑,呼道:“打道回府,召开紧急军事会议。”省府迪化对首战达坂城议论纷纷,听说省军败归,愈发人心惶惶,或逃亡,或备荒,抢购成风,物价飞涨,军民对新督办的第一把火不敢违心恭维,但也不敢随意诋毁。总之,心里无数,甚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