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肯弹唱会,有一个很凄美的传说。很久以前,伊犁草原上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特别擅长弹奏冬不拉,她每天在湖边草原上为牧民弹唱,叮叮咚咚的优美音乐让湖水更加澄澈,马牛羊更加肥壮,牧民的生活更加美好。姑娘也有了一位意中人。可是有一天,她正在湖边梳洗歌唱,思念在远方放牧的情人,当地一位巴依老爷的儿子看到她后起了歹意,强迫她与自己定亲,说若不同意就要杀死她和她的父母,还要杀死支持她的乡亲。善良的姑娘和憨厚的父母被迫答应。婚期一天天临近,坚决不情愿与他成亲的姑娘在湖边悲痛忧伤地唱着歌,请求真主胡大救援。真主被感动了,就在这时,天边跑来了一匹白色的骏马,骏马在姑娘面前停住,让她上了马背,带着她和她的情人飞快地跑向远方。姑娘舍不得离开善良的父母和乡亲,便把心爱的冬不拉扔在了草原上,草原便沉浸在一片歌的海洋中……从此每逢盛夏,哈萨克牧民就要自发聚集在草原上歌唱,怀念那对自由恋爱的情人和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那些喜欢弹唱的牧民,经过一年又一年的锻炼,渐渐成为了一个个出口成诗、能弹擅唱的阿肯,阿肯们在草原上一年一度举行即兴弹唱,并开始成为哈萨克人的一种身心娱乐。
即兴弹唱,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成为一位阿肯既要知识面广,还要有机敏的天性,灵活的头脑,还要能随机应变,且诙谐幽默。哈萨克人认为,阿肯的表演,就像电影里的刘三姐唱山歌一样,它是哈萨克族的一种对唱艺术形式,人们在歌唱中索求、争论,是智慧的较量。他们采取对唱形式,歌唱内容以赞美生活,歌唱当地经济发展情况,批评社会不良陋习,展望未来生活为主。
正因为要求严格,阿肯弹唱会上的阿肯们都是经过有关部门或者各个部落精心选拔出来的精英选手,他们中有饱经沧桑的前辈艺人,也有初露锋芒的年轻牧民,有歌如清泉的中年妇女,也有喉如夜莺的姑娘媳妇。
在库尔德宁遭遇一场阿肯弹唱盛会被我看作是一个热爱伊犁草原的人一生的机缘与幸运。值得庆幸的是,这样的机缘与幸运被我拥有了。
2007年7月下旬,在一个霞光灿烂的上午,大约九点,我驾驶着摩托车进入库尔德宁草甸闲逛。这天从莫乎尔乡到库尔德宁林区的大小车辆络绎不绝,人们骑着摩托车和他们的马也往里赶。我就猜想,肯定是林区里面在举行一个什么盛会。其实许多人早就知道了,伊犁州第十五届阿肯阿依特斯(哈萨克族曲艺的典型代表,是一种竞技式的对唱表演形式,是哈萨克民族民间口述文学中内容最丰富、在群众中影响力最大的一个文学类型)弹唱会预选赛在旅游景区库尔德宁举行。这天,来自伊犁州二市八县的十二名民间高手要进行对决。只是我这些天全将自己封闭在老马场的房子里写作,几乎是两耳不闻场外事,一心一意写我的长篇《吉尔尕朗河两岸》,所以要举办这么大的一个盛会之前我是一无所知。直到我在路上遇到一位热情和我打招呼的哈萨克牧民,就打听了这件事,他的回答才让我清楚了要举办这么一件草原盛事。
那天的天气奇好无比,我在奇巴尔阿哈西抬头观看几乎是一线天的峡谷上空,几团白面馍馍一样的白云浮游在几株长在陡坡的桦树顶上,立体感那样强的白云就像挂在树顶上的几个白气球,或者几个风筝,伸手拽一下丝线那白云肯定会降低几个层次。十点,当我一边观赏着路边的花花世界一边驾驶摩托车来到开阔的库尔德宁河谷草甸上时,选拔赛已经开始了。草坡上聚满了人,人们都拴好了马,在草地上铺展了花毡,有的盘腿坐着,有的侧身躺着,但各个都翘首以待,二百多名哈萨克族群众正在观看比赛。在一块平展碧绿的草甸上,一张塑料圆桌摆在中央,桌子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一个话筒,两个大喇叭摆在十多米外的两棵巨大的胡杨树下。在场地周边,银色毡房在一座座胡杨树和桦树下闪现,孩子们在毡房和演出的草甸之间来回奔跑。
一男一女两位阿肯分坐在塑料圆桌两边的塑料椅上,男阿肯先弹拨出一段激昂的音乐,如一阵迅疾奔腾的马蹄声将气氛骤然挑起,然后大声流畅地歌唱一段,我猜大概是他将几个问题抛出,等候女阿肯回答,因为问题问得巧妙,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候,女阿肯不慌不忙,左手托着琴柄手指抹着琴弦,右手轻勾弹拨,舒缓的乐音叮叮咚咚响起,对于男阿肯的问题对答得不徐不疾,大概是回答得机智幽默,人群中笑声掌声不断,接着是女阿肯反过来又提问男阿肯,男阿肯一幅全神贯注地倾听的表情。女阿肯神情泰然,咪咪哞哞……哞哞……几句尾音唱过之后,手上的冬不拉也戛然而止,然后是自己的从容倾听和等候。这样的场景,多年以前我们曾经多么熟悉啊,那是歌剧中的刘三姐与阿牛哥的对唱场景,一问一答,节奏紧凑,俏皮幽默,真情毕现。可见越是民族的东西,越是淳朴的感情,即使远隔关山,飞沙踏雪,也能找到许多共同之处。
弹唱在继续,人群的情绪也被撩拨得高涨起来,人们在花毡上躺不住了,也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探着脖子,有的侧着耳朵,等着男阿肯的妙答。
男阿肯已经开始回答了,我虽连大意也听不懂,但从两个阿肯的表情,以及听众们的反应来看,这对阿肯的水平肯定很高。我悄悄地问身旁的一位哈萨克族男子,他们唱得咋样。他先是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惊讶这里还有人听不懂,然后说,男的嘛很机智,女的嘛非常聪明,他们都非常优秀!
这两个选手在比赛前进行过一次排练吧?我望着草甸中央的表演,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的话大概有什么不妥,因为身边的这个男子对我瞪大了眼睛,你说啥嘛,他们没有一块排练过啊!阿依特斯比的就是现场发挥,阿肯要根据对方问题随机应变,用优美的词汇、娴熟的弹奏技巧应答,比赛的人平常只是自己看书,向老前辈学习,练习弹奏冬不拉。
我为自己的无知和问话的唐突而感到有点尴尬。这位男子反倒热心起来,他接着介绍说,阿依特斯问答没有条条框框,阿肯们可以评价对方优缺点,也可以提出生活、爱情、友情方面的问题,或开开玩笑。他们比的不仅是冬不拉弹奏技巧,还要看谁更有智慧,优秀的阿肯要对生活事理对社会人情有透彻的理解,并具备较高的艺术修养,这样才能在听到对方问题的瞬间,马上对答如流,并做到以理服人。
为我热心说话的男子,叫伊尔肯,莫乎尔乡小学的一位教师,今天没有课所以特意骑着摩托车赶来观看。当伊尔肯知道我来自新源县的老马场,就告诉我,台上的这对阿肯也来自新源,女的叫库丽曼,男的叫帕特勒,2006年8月他就在新源县那拉提草原看过库丽曼的表演,那时候就很有名气。他说,现在台上的这两名选手很厉害,幽默诙谐,俏皮大胆,唱的都是大家信服的道理。我们说话之间,他们的弹唱博得了观众们的阵阵掌声。
作为舞台的草甸上,弹唱气氛正酣,观众也正在入迷。我悄悄来到舞台的后方,探秘一般地观察等待上场的阿肯们。因为我的大胆询问,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阿肯,她的名字叫娜依,她坐在一棵野苹果树下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草原的诗意映衬出她一副轻松的样子。她说她六岁时就拜师学艺练习弹奏冬不拉了,每天练习四五个小时。我不懂弹冬不拉,但是凭感觉知道她的指法已经非常娴熟,我就请她弹奏一首曲子,她随手就弹出了《伊犁河的月夜》。她说自己经常上台表演,所以从不紧张,每次表演总是很轻松很放得开,不怕听众给她提问题。
娜依作为高中毕业的女孩,她流利的汉语,准确而富有诗意的陈述为我在伊尔肯介绍的基础上深化对阿肯弹唱的认识提供了帮助。她说,在众目期待的音乐气氛中,阿肯们可以尽情地显示自己的歌喉,我们边弹边唱即兴创作,一问一答,通常是以物比兴,借景发挥,用优美的歌词,娴熟多变的弹奏技巧应对。
那么,在你参加这么多次的阿肯弹唱会中,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我又落入了人物访谈的套路。
在我记忆中的每次弹唱会中,歌手们大都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对生活事理具有透彻的理解,对唱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在瞬间做到对答如流、以理服人。娜依的回答确实很专业,让我这个门外汉获益不少。
阿肯弹唱会谁都可以上台吗?比如男女老幼?我又问。
是啊,草原上的阿肯不分男女老幼,人人都可以通努力学习赢得承认,弹唱会也是自由参加,各尽其能。
比赛正在紧锣密鼓,我不敢再耽误娜依的练习了,就谢了她,走出后方,在一边的草地上溜达,耳边尽是弹唱者那被凉爽新鲜的河谷风送过来的叮叮咚咚以及咿咿呀呀。在离人群稍远的草地上,一对对阿肯也在轻轻弹着。不远处的草坡上坐着一位高瘦的哈萨克汉子,我上前去跟他握手,请教了他的姓名,他告诉我他叫阿尔别克,今天是他第一次参加比赛,旁边还有两位他的伙伴。尽管同伴不停地跟他说话,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他轻轻弹唱着,声音浑厚,但唱几句就有点卡壳。阿尔别克今年二十三岁,来自巩留县吉尔尕朗乡。听他同伴说,尽管阿尔别克成为阿肯已经差不多五年了,但这一天库尔德宁高手如云,现场安排对唱的阿肯刚才个个表演出色,这更令他紧张,他不断调试着冬不拉。
这时,一位壮硕高大的干部模样的哈萨克人走过来,他对阿尔别克说了一通,我问会汉语的身边哈萨克人,他们告诉我,这位干部模样的哈萨克人叫阿尔别克别紧张,他说了,阿肯是天生的,就像诗人一样,靠的是天赋,还有平时的积累,更要看现场的发挥,观众的掌声就是最好的打分标准。他还说了,他们认为阿尔别克本身就具备做一名阿肯的天赋。这名乡干部一直在快速地说着,大约因为看我在一侧听得认真,就问我是干什么的,我正好想向他请教,就将情况说了,我说我是来这里采风的,要说我是作家也对吧,因为我就是新疆作协的会员。他就大声说,原来你才是一名真正的诗人啊,欢迎欢迎!然后他作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叫比拉力,原来真是一名乡干部,是负责推荐村子里的阿肯的。他问我,刚才他说的话对不对。我惊讶于他作为一名乡干部,刚才说的话实在属于真知灼见,赶紧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好,成为一名阿肯或者诗人是要天赋,但我想作为表演艺术,作为表演艺术家之一的阿肯既要看平时的训练,还要看现场发挥,就像那些歌星,各个时期上台表演会有不同的成绩,那就是临场发挥的缘故,而临场发挥一定要自信,不能慌张。听到这里,阿尔别克的面部表情稍稍放松了点。
在一边闲聊的时候,比拉力又向我介绍说,阿肯与诗人又有区别,既能即兴创作,又能自弹自唱,兼具了诗人和歌手的双重才能。他说,优秀的阿肯可以把人们的喜怒哀乐融入弹唱,有的唱段还广为传唱。在他们那里,许多歌曲就是阿肯们先唱出来的,很有意义,有的很有趣,也非常好听。
是啊,我赞同这名哈萨克族乡干部说的话,语言只是一种形式,可以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是他们弹奏的旋律能够打动我们的心,听了他们利用音乐的艺术表现出来的乐观、智慧、热情,就是一种享受。音乐艺术可以超越语言界线,即使在不同的地域和族群中也能找到共鸣,并因此而广泛流传。
伊犁草原上,哈萨克族的文化正是由阿肯们传唱着,才得以代代留存下来。因此,哈萨克族把阿肯视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一直给予了长辈般的尊敬和智者般的仰慕。
轮到娜依出场表演了,她一出场就老练地弹起冬不拉唱起来:
看着库尔德宁,
我一直想说些什么,
你所包含的不仅仅有太阳和月亮,
还有松树林木为你每天化妆,
我们生长在你的怀抱里,
马鹿雪鸡也是你的子孙。
自然的生命互相配合才有如此奇妙,
早晨升起的太阳啊,
你看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
这绝对称得上是她歌唱家乡的即兴弹唱,是自编自唱的美妙诗句,她通过唱词把家乡描写得多么美丽。这是比拉力在我身边给我翻译的句子。接着,娜依还唱了下面的句子: 一看见你的身影,
我的心就停止了跳动,
你的家搬来搬去,
像云一样在草原上飘动,
你去了那遥远的地方,
我怎样才能得到你的消息?
这是一颗年轻的心跳动在琴弦上的情歌。她手抚着琴,轻轻地哼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喀班巴依雪山,她一定是从那里寻找到了像雪山和云彩一样美妙的旋律。
我看着娜依,看着身边的一切,白色的毡房,绿色的牧场,如歌的岁月,年轻的心灵,像云一样飘动的衣裳。啊,我留恋的草原上的生活,我愿意与这些人们世世代代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