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尕朗河之歌
静静的吉尔尕朗河河湾,清亮亮的吉尔尕朗河流水,一年又一年养育着两岸包括新源老马场和巩留县莫乎尔乡广大地域内的人们,还有他们的马牛羊,一排排、一丛丛生长在岸边的次生林,绵延起伏的河漫滩草甸,还有垂挂在玉蓝色河面上的绿柳,翱翔于水面的飞鸟,那些渐去渐远的马牛羊,远方一天天向上紧缩的雪线,透明的天色,峡谷上空盘旋的雄鹰。所有的这些,让常年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们知道,又一年的暮春转场开始了。
牧民们正在赶着成群结队的马牛羊离开吉尔尕朗河畔,向山上的夏季牧场转移。因为转场,这片被吉尔尕朗河水直接滋润或被雨水滋养的大草原,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休养生息。也因为转场,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到来前夕,牧民们都会让自己的羊群在秋牧场上美美地享用最后一顿。
2007年春天,正值早饭后的上午。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下,在吉尔尕朗河岸边花草及膝的大平滩春牧场上,阿依丁骑着他那匹五岁的棕色马和我道别,他也要向山上赶羊搬家。三年前的春天,我在吉尔尕朗河上游与牵着一匹棕色马饮水的他相遇,然后他请我到他的土墙房子里喝光了他最后一瓶入口如火烧的巩乃斯特曲,和他的家人一起吃掉了他家的一只冬羔子。自那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这次,我们在草原上又一次相遇,很快,他和他的明月在他们的土房子里灌了我满满一肚子的奶茶。接下来就是我请他了。我和他一起骑着他那匹棕色马走出红花黄花蓝花一团团点缀着的草原,到离这儿约五公里的一家路边商店买了三瓶肖尔布拉克,我说,不喝巩乃斯了,太烧,我喜欢喝顺口一点的肖尔布拉克。阿依丁哈哈大笑,嘴角泛过一丝草原人的豪爽无畏,还有一丝不屑。我还割了五公斤羊肉,买了一些饼干和干果。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就轮流坐在前面驭马,阿依丁当然是驭马的高手,那马是通了灵性的,阿依丁才勒紧马肚带,棕色马早已放开蹄子跑了起来,而且跑得飞快。轮到我驭它的时候,它就不是那么爽快了,而且跑得也不是很放得开。我就跟阿依丁说,你看你的宝贝马儿,它不尊重客人哩。阿依丁哈哈大笑,给了它两声“嘚儿”,棕色马仿佛又得到了主人的命令,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抬头看湛蓝的天空上竟然有了一只盘旋的苍鹰,好像给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加油助威,马跑得更欢了,草原的花草在马蹄下飘动。我一回头,看见泥土裸露的牧道上腾起一溜儿黄色的尘土,在色彩鲜艳的草原上远远地飞扬延伸。
后来的几天,我们除了骑着马沿着吉尔尕朗河岸边狂奔之外,就是坐在土房子里把买回来的三瓶肖尔布拉克干完。而当我意识还算清醒的时候,我会在阿依丁的土坯房子里敲打手提电脑的键盘,及时记下我在草原上的一些体会。有时候我会敲打到深夜,阿依丁和他的明月会给我端来滚烫的奶茶或者酸酸的马****醒神。那些天,我笔耕不辍,我的写作速度仿佛草原上的骏马奔跑一般飞快,这一章《河岸守望者》有三分之二的文字是在阿依丁的房子里完成的。阿依丁看我买酒买肉回来跟他吃喝,以为我写东西很能赚钱,鼹鼠一般机警而散荡的目光里闪现出极大的羡慕。我告诉他,我在一个专门从事写作和编辑杂志的单位上班,不过很自由,偶尔收到一些稿费,但也只是不多的一点儿外快。他仍然不信,用一种沉思的眼神看着我说,我要是当年多读点儿书,也可以当作家。我望着他这张被草原上毒辣的太阳晒得酱黑酱黑的脸,这张被草原长风吹得干燥的脸,想想这些天他的豪爽他的热情,赞成地点点头。是的,有什么不可以呢?一个在严酷自然环境中静默或奔跑的民族,这个民族中一个没有想过逃跑的优秀者,他要从事一种新的工种,尽管这种工种要修习一定的知识作为基础,但以他的体魄和毅力,还有对大自然的经年累月的寂然沉思,不成功,是不可能的。
正是基于想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升华到这种我羡慕已久的寂然沉思之境,我多次忍受着热辣辣的太阳暴晒和听得见空气流动声音的孤独,走进吉尔尕朗河畔的寥廓草原深处。这年的6月初,我用了整整两天在花旺草盛的辽阔大平滩草原上意气风发地奔跑,双脚无遮无挡,思想也达到了无遮无挡。不久,由于认识了阿依丁,我的心进一步解放了,我和他成了这片草原上的又一对异族朋友。除了我自己愿意的徒步,我间或还和阿依丁一人一马狂奔,或者在柔软湿润的草地上连续翻五个筋斗。而每当立马远眺,在娇艳的阳光下,远处那刺破青天的喀班巴依雪峰比平日里见到时显得更加壮观,更加清晰冷峻,而这种壮观和冷峻又得到了近处的绿树和碧绿草原衬托,那些五彩斑斓的野花就是雪峰的底衬。在这种季节分明,山色烂漫而利于一个人获得心灵自由的自然里行走沉思,我觉得这种人生真是太有意义了。
6月是吉尔尕朗河鲤鱼游荡的季节。那天,阿依丁把从河里捉来的一条大鲤鱼去鳞后洗净剁成块,下锅清炖,加盐、辣椒面和一种当地人叫“鱼香草”的嫩茎嫩叶,炖出来的鱼肉果然香甜而耐人回味。所谓的鱼香草,实际上就是椒蒿。春天的河滩草地上,椒蒿那嫩绿的叶子沐浴在荒野的芬芳和冷寂里。这些年吃过了多次的河边烤鱼,我终于认为吃鱼也是要讲点意境的,不可在山上吃,也不可在关得严实的房子里吃,最好是在流水潺潺的河边吃。还有一次,是在夏天的傍晚,河滩草地一片岑寂,只听到吉尔尕朗河水沙沙的响声,站在河边远眺下游的河水,河水金光熠熠,犹如神迹一般蜿蜒穿过朦胧的草地,吉尔尕朗河两岸恍若天堂。
而就在这片天堂的国度上,我们就着吉尔尕朗河水架起了铁锅,点燃岸边拾来的干枯杨树枝,煮上几条已开膛破肚淘洗干净的金黄鲜亮的大鲤鱼,水开的时候撒上点盐,放把鱼香草,就这么简单方便,十分钟后这便是味道鲜美的水煮鲤鱼了。水煮鲤鱼是什么味道?那是一种被鱼香草驱除了腥味,因为雪山流水的浸润和杨树枝的熏烤而散发出清洁新鲜、渗透了草香花香的鱼的味道,是天堂鲤鱼的味道。
几个人迫不及待地用手捞起一条汤水淋漓的鲤鱼,先啃上一口,就着伊力特或者肖尔布拉克喝上两盅,高歌几曲,围着鲜艳的篝火跳着哈萨克族舞蹈。而远方就是朦朦胧胧的喀班巴依雪山,身边就是草原,眼前就是潺潺流水,河风清凉,睹水思鱼,见鱼想水,这实在是最高等级的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些年我每次从南方回到马场,走在流水和花草溢满双眼的吉尔尕朗河边,依然清晰记忆起那些鱼香草炖鱼的夜晚,期望着再一次大快朵颐。
这些年,我曾经有几次听到过许多从内地来到这片草原上的人说的一些话,他们说第一感想就是想放声歌唱。可见这片辽阔草原足以让人抒怀。其实最容易令人心胸开阔的还是内蒙古大草原,那里才是无边无际的广袤;伊犁草原大多是连绵起伏的草山,是河漫滩或者高山草甸,因而也是一味平坦的内蒙古大草原所无法比拟的动感十足的草原,水汽丰沛的草原。许多人都承认伊犁是塞外江南,这个江南最要紧的还是有雨有水,因为有雨有水才会有清新和秀丽,缺了这个,江南就不称其为江南了。所以在这里歌唱就有了一种温软的滋润,连嗓子也不容易干涩。
那天,我和阿依丁兴高采烈地跑到了他的土坯房子前面的草滩上,我们一人举着一瓶肖尔布拉克,边喝边跑边叫边唱。当我已经自我陶醉时,阿依丁却不知何时溜进了他的土墙房子里,不久从房里传出了冬不拉的琴音和悠扬的男中音:
哎,吉尔尕朗河我的母亲河,
你用甜甜的水青青的草,
喂大了我白白的羊、胖胖的羊。
吉尔尕朗河,我的幸福之河,
我日夜为你歌唱。
……
我也溜进土墙房子里去了,因为我也有了醉酒当歌的冲动。我不会弹奏冬不拉,但是我会乱弹冬不拉。我胡乱拨弹,可是我的歌声却可以丝毫不乱。我趁着酒兴唱出的是我打了多年腹稿的一首歌词,那天我唱的时候用了一种低沉而轻快的抒情调子,有点儿《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味道。我觉得,这首歌有一些草原味儿,有一些河水味儿,还有一些马牛羊的味儿。我把它取名叫“吉尔尕朗河之歌”,翻译成汉语就是“幸福河之歌”。这首歌唱出了我的内心,肯定也唱出了阿依丁的内心。因为他大声连呼好歌好歌,并抢回了我手上的冬不拉,开始为我准确地伴奏,还情不自禁地和着我的调子唱起来:
天山西部的伊犁河上游,
有一条从冰川流出的吉尔尕朗河,
河水从东南向西北流去分出巩留和新源,
哺育多民族和睦居住在南岸北岸。
吉尔尕朗河南岸,
是巩留县美丽富饶的莫乎尔乡,
巴扎的村民和牧民怡然自乐,
还有我沿着小巷和院落漫步休闲。
莫乎尔乡出产贝母和黑加仑,
野杏果遍布河谷,库尔德宁林区墨绿,
守林员都是些坚强的男子和牧女,
我也常常沿着河谷石级登攀。
库尔德宁林区千树万树,
簇拥着雪冠千年的喀班巴依,
毡房像阳光下蘑菇朵朵,
高山草甸牛羊连片。
吉尔尕朗河北岸,
是遥远偏僻的新源县老马场,
生活着我的亲人,河水滋养了我的爱情,
人们很寂寞也很顽强地生存。
新源老马场的乡亲既放牧也种地,
身边的牧场就叫大平滩草原,
我每年都要离开南方回到这里,
为的是让我在城市里烦嚣的内心稍安。
大平滩草原辽阔肥沃,
是养育伊犁天马的好地方,
我愿在这里跃马平川,
为的是把壮丽多姿的西天山走遍。
啊,吉尔尕朗河幸福的河,
雪白的浪花唱着你的歌也有我的歌,
如今岁月已匆匆过去八年快十年,
可我还像少女憧憬着未来的一天天。
阿依丁走的那天,除了自己骑着那匹棕色马,还请来了一辆拖拉机装家具。他的明月和母亲正在忙着搬东西,他五岁的小女儿东奔西跑搬些木杆凳子之类东西。我也想帮忙,但他把我拉到一边说,老朋友,我要离开大平滩草原了,去库尔墩。我有一点难处要跟你说一说,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你能不能借我五十块,我想去买点吃喝的东西进山,我一有钱就去马场还你。其实我在昨天就已准备了一百块钱,想赶在他走的时候送他,因为我知道他转场到天山深处肯定要先到商店购买充足的必备品。这会儿听了他的话,我赶紧拿出来给他。我说,你们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狼终究是狼,不会变成羊。”我呢,就是一只羊,我早已准备好了,是真心给你的,就当我请你喝酒,你要还就不是朋友了。他高兴地把钱塞进裤兜里,然后和我握紧了手,说要是有空现在就和他一起上山。其实我还挺想跟他去,但是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五天没洗了,我都已经闻到了一股股汗酸味和泥土腥味,而且我身上带的钱也只有几十块了,已经到了回去补给的时候。我还给阿依丁的五岁女儿送了一支签字笔,一个小硬皮笔记本,小女孩满是苹果红的脸上漾起一股兴奋劲儿。然后我问阿依丁是否打算送她读书,他嘿嘿地笑着说,她是女儿。我说,是女儿也要送嘛,国家规定的。他点点头说,会送的,会送的,等到秋天的时候吧。我又问,你是不是准备再生一个男孩?他一指正在一边忙着的他的明月,很爽朗地说,看她的啦,我可是希望在古尔邦节到来之前能抱上儿子。听他这样说,表明他的明月已经怀孕了。他的明月很腼腆地望着我笑,他的母亲也跟着憨厚地笑,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和谐地靠在了一起。
“白云跟着风走,我们跟着羊群走。”哈萨克族人的这句谚语至今在许多地方仍像一面旗帜般指引着他们的日常生活道路。满载着一户户哈萨克族人家当的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地走了,单纯的羊群或者牛群走了,马牛羊混编的杂牌军走了,还有蓝天上那只盘旋的鹰也走了。阿依丁和他的棕色马还有棕色牧羊犬最后也渐渐地在天苍野茫的绿色草原深处变小,变成几个小黑点,最终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我有点儿发呆,一家人说走就走了,他们的家——用泥土夯成、盖着苇席厚土的房子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其实他们从不把房子叫家,就是叫房子,因为房子意味着经常搬迁,而家是不会经常搬迁的。我想起明月的娘家,不也是经历过多次搬迁吗?从哈萨(克)一大队到五区哈拉布拉,又到十月公社八大队,又到新源老马场,童年竟然是在搬迁中度过的。家的概念远远没有房子的概念具体、真实和温暖。有一年回来,我和明月循着她原来住过的房子旧地一处接一处地探访,她每到一处都要问我,你说这些房子,这些已经不在的房子或者已经被别人住着的房子,我该不该叫它们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