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我回来过桥时问阿丽娅,你还想回到学校吗?她黑亮亮的眼睛先是看着我,又看向高高的河岸下的流水,缓缓地说,爸爸妈妈已经同意我上学,我们正在挣钱,也许再过半年,我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
她终于让我见识了一个哈萨克族女孩歌唱的才能,她用哈萨克语轻轻地缓慢地唱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懂这歌词的意思,但能感觉到这首歌的沉潜气韵在流淌,在黄昏泛着夕阳光的吉尔尕朗河水上轻轻荡漾,我听出了那是一种浸泡着朦胧水气的恬静与温存。唱完了,阿丽娅的黑眼睛依然久久地望着潺潺的河水。后来,仿佛是为了照顾我这个汉族人似的,她用汉语再次轻轻地缓慢地唱起:
无风的夜晚月明朗,
月光倒映在水中央,
草场边是流淌的河水,
河水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突然电闪雷鸣,
远处也传来了狗吠的声音,
瞬间一切又归为宁静。
是否曾来过这个可爱的地方,
可爱的家乡。
必须承认,这真是一首让人的想象在沉静的思维里不断飞翔的歌。它开始时显得很轻很低沉,但是快到最后又有一节小高音,但绝不是很高,而是可以用些假声悒悒地唱,与这片夕阳笼罩下的草原和这条深情的河水非常和谐。它是多么贴近我们生活的这片草场,这个村庄啊!尤其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我来到吉尔尕朗河边,身边没有阿丽娅,也没有任何人,我只是带着我的梦想和心情踽踽而来。白天开放的桥已经上锁,我站在桥头的草滩上,一样的河水,一样的夜晚和月光,四季都不会改变的偏僻安静,还有羊群马群牧羊犬。啊!美好的歌声,仿佛就是为了这个有草原有河流的马场而歌唱,仿佛就是代替我唱出心中对这片草原的感受。真应该感谢写这首歌的人,还有那些在不自觉中就把这首歌传唱到了草原上的人们。
阿丽娅那天傍晚说过,这是她哥哥教会她唱的一首歌,叫《月夜》,她非常喜欢听,也喜欢唱。接着她回忆,还在六年前,她哥哥也在乡中学读书,周末放学了,哥哥回来为家里放羊,羊群就放到了河滩草地上。那些日子,哥哥常带她在吉尔尕朗河岸边游玩,傍晚或者有月亮的晚上,他教她唱歌,轻轻地唱,一首接一首地唱,这首《月夜》便是哥哥在一个月亮圆圆的晚上唱出来的。他和她静静地坐在河岸边的柳树下或者红柳旁,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河里泛动的月光水浪,轻轻地反复吟唱着歌词。我想象着,那时候他们的时光多好啊,哥哥肯定是书生意气,踌躇满志,而妹妹肯定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与羊群和牧羊犬一起整日嬉闹,哪有今天这些烦恼和忧愁?
后来我就一直记着这首《月夜》。很多年了,在有月光的夜晚,有时候和光旭从莫乎尔乡回来,经过吉尔尕朗河上的钢索木板桥,我会哼起它;一个人从后山草原走路回来,听着一公里远的吉尔尕朗河水潺潺流响,我也会轻轻唱起它;在院子里抱着小伊丽哄她入睡的时候,我也把它当作了最好的催眠曲;甚至到了南方,每当思念草原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唱起它。我觉得,这美好的歌声会把我的灵魂带回到温暖温馨的故乡。
奶茶歌
2005年5月的一天傍晚,我们应邀到阿丽娅家做客。五间土坯房子和半人高的围墙组成一个大院,西边紧邻辽阔肥美的加乌尔山牧场,门口是白云一样游荡的羊群。我们步行穿过牧场,进入院门,我们把带来的一些水果糖、砖茶等礼物给了主人,然后被让进了炕边上位,位子下还加了一块垫子,按照他们的习惯,我们盘腿而坐。
阿丽娅的嫂子玛依古丽个子高挑,微黑透红的脸十分漂亮,有一种乡野女人才有的透着沧桑历练的成熟,实际上是生活让她过早老成,不到三十岁就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她正站在门口旁的馕炕边。馕炕用草泥土坯砌成,炉中闪着红火,吐着热气。玛依古丽眯着眼睛瞄着馕坑,正从里面一个一个地拎出已烤好的馕。馕坑的外形像一个倒扣过来的缸,内膛抹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据说做馕坑是很讲究的,好的师傅做的馕坑可以用很多年。阿丽娅家的馕坑就用了五年。打馕时,先用柴火把馕坑加热,马场的哈萨克族妇女喜欢用骆驼刺或者梭梭草做柴火,骆驼刺虽然很扎人,但烧火时烟很少,暗火足,这样馕贴在内壁上焖烤时受热就很均匀,且很快就能烤好。
下午四点多,在明亮亮的阳光下,夹出的馕显得金灿灿的,香味四溢。对面,是另一座哈萨克族民居。阿丽娅家左右前后都是哈萨克族住户,我们走出房子时,刚好看到对门的大院里有三位哈萨克族妇女蹲在地上,每人左右手各拿着一根细长的杆子捶打着地上的羊毛、彩色布等,她们每人左右手的杆子交错落下捶打的声音便成了很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响。我走过去询问,她们告诉我,这是在做“斯尔玛克”,旁边有人用汉语说,就是花毡。擀花毡?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我情不自禁地蹲下来,好奇地观看她们一棒一棒地轮番捶打着。我们知道,制作类似的产品,在大城市已经是机械化了,至少也是半机械化流程。然而在这片辽阔的西部旷野上,在马场旁边的这个村子里,依然还有我们这些勤劳聪明的民族姐妹,在使用着这种古老而踏实的生产方式。甚至可以说,她们用这种手工方式生产出来的产品,比机械化的产品更能保证质量。还必须肯定,她们制作出的产品,无论是从外表款式还是从产品本身的内涵来说,都是最富有民族韵味的,也是最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因而也是我们难得一见的极品。
站在她们旁边,倾听着那有节奏的噼啪噼啪声,我想象,千百年来,不,应该是更漫长的历史时期,哈萨克人就这样日夜捶打着,擀出暖和美丽的壁毯和花毡。也许,随着时代文明的陶冶,终有一天她们会放弃这种捶打方式。但是目前她们还会觉得这样日夜捶打是生活的必需,是过日子的需要。因此,眼前的她们便只有嘻嘻哈哈,一边看着我,一边不断地用哈萨克语说着些什么。旁边的哈萨克族小伙子给我翻译说,她们要我晒好照片后给她们每人一张。我说,好啊,你们放心,我一定晒出来送给你们。
先前我听说马场的哈萨克族人做的壁毯和花毡非常厚暖结实,鲜艳漂亮,她们做的花毡是姑娘出嫁时的嫁妆之一。一条花毡可用四五十年,传两代人。阿丽娅家的每间房子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壁毯,炕上是厚实的花毡,堆起的鲜艳被子有十几张,上面覆盖着白纱罩。这些被子很厚,据说这全是为过冬备下的。墙壁上挂着颜色鲜艳的纱巾、壁毯,大炕内侧正中还摆放着一个相当考究的镶嵌花式木箱。
喝奶茶的时候,玛依古丽用洗手壶为我们倒水洗手,洗完手,手上的水不能乱甩,静静地晾了一会儿就基本干了。接着,我们来到了一张又大又硬的炕前。玛依古丽早已在炕的中央摆了一张矮木桌,铺上了达尔达思汗(即“餐巾”)。等到我们被从左到右请到炕上面朝门口的位置,阿丽娅已熟练地摆好了馕、酥油、葡萄干、奶疙瘩、蜂蜜、方块糖、手抓饭和碗碟,又迅速地把几个馕切成匀称的一小块一小块。玛依古丽坐在门口的炕沿边,架起奶茶壶,首先为我们几个倒上滚烫的奶茶,茶碗是不会满的,这是待客的礼节。我捧起碗尝了一口,味道果然鲜香。我向玛依古丽了解了奶茶的做法,她说先把砖茶掰碎,在壶里煮沸,然后再加入鲜奶,经过搅拌、扬茶等多道工序,再加入盐、芝麻等佐料而成。有句歌词唱道,“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伊犁的奶茶”,我总爱把伊犁的奶茶与内蒙古草原的奶茶相比较,结果当然是伊犁的奶茶更鲜美。
阿丽娅抓了几颗卡疏(哈萨克语,“糖果”之意)给我和明月,我尝了一粒,是果子的香味。我问,玛依古丽,你们有没有喝奶茶唱歌的风俗?她笑着说,有,等一会儿我叫阿丽娅给你唱一个。然后她用哈萨克语跟阿丽娅说了几句,阿丽娅便站起来,起初略有点腼腆,但很快便大方了,她对我们说,我唱一支《奶茶歌》吧。旁边的一位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冬不拉,坐在炕沿边弹起来,为阿丽娅伴奏。在冬不拉优美的乐声中,阿丽娅唱起来了:
舀来了天山清泉水,
采来草原红玫瑰,
我们用热情烧烈火,
煮出的奶茶令人醉。
阿丽娅的汉语发音虽然有着很重的夹舌音,但还是很准确,嗓子也不错,我们真诚地为她鼓掌。唱完《奶茶歌》,她显得稍稍有点儿害羞,紧挨着她嫂子坐了下来。
连续喝完三四碗浓香的奶茶,吃了好几块馕,我感觉肚子有些扎实了,便双手在碗上捂了一下,玛依古丽才停止添加奶茶。之后,女主人上了手抓饭,不过不是用手抓,而是一人一个调羹舀着吃——这大概是讲卫生的习惯了。我品尝了一口,感觉喷香、油亮而不腻。我向女主人了解手抓饭的做法,玛依古丽为我介绍:先把大米洗干净,再用水泡上,羊肉要剁成大块,胡萝卜洗干净后切成细丝,皮牙子剥皮后切碎。接着往锅里下油,烧热后去掉泡沫,再洒少许盐水去掉辣味,然后加入羊尾油,待熔化后,放进皮牙子轻炸一会儿,再放肉块,炸至暗红色,再倒入胡萝卜丝炒至半熟,加精盐、孜然翻搅几下,倒入清水,用火焖二十来分钟,最后将泡好的大米捞出倒入锅内。半个小时后,一锅白里带黄、油亮生辉、饭香肉烂的手抓饭就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