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自作聪明的想象相反,冬末春初的山上非但没有蓝宝石,而且往往连一根绿草也难以觅见。实际上,山上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即使羊群马群已经上了山,温和的日子里还会不时地刮起刺骨的寒风。几只乌鸦看见来人也懒得飞走,只是在草地上跳了几跳,然后缩起脑袋,隆起背,再也不看我们。地上覆盖着的草是一层干枯的草,望过去便是一片灰褐色,然而草根下面早已长出星星点点的嫩绿了。山顶这片广袤的草原的确是骑马者的天下,春天的时候,我多次在山上逗留都没有看到山下的汽车开上来,但是却有数辆摩托车载着它们英勇的哈萨克主人震耳欲聋地登顶。
但是在冬天,就算是骑术高明、胆子再大的哈萨克汉子也不敢骑摩托车上下山。虽然我不曾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有机会守候在山顶上观看,但是我听马场的老骑手说(也有出于我自己的判断),即使是勇敢的骑马者也无法在山顶最高处行走,因为雪厚厚地堆积在高耸的山脊上。
但是春天来后不久,峡谷里的雪就开始融化了,数条溢满雪水的小溪在哗哗流淌,一直流进吉尔尕朗河,溪流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许多次,我在高高的草山上坐下,只要抬头即可看见一道道闪烁的金光银光,它们一直流淌到山脚下,形成一道道沟渠越过浅草新绿的原野,在原野的边缘流进吉尔尕朗河。因为有这些高山雪水的滋润,又有河边灌木花草的装扮,吉尔尕朗河一天天长大了,水灵灵地丰满起来。它粼粼西流的河水,既表达着一种稳重的情感,也让我顺着它水面的眼光更坚定。
到了初夏,在高旷平坦的加乌尔山顶上,遥望四周黛绿旷远的山色,看久了我总会产生一种腾空飞翔的想象。当耳边传来羊儿咩咩的叫声时,方才醒悟自己还是双脚着地,而脚下,新长的嫩绿惹人的草儿和新开的五颜六色的花儿遍地都是。牧民骑着马放牧,有时会像那些小孩子一样,跳下马在草地花丛中打几个滚。还有那些芨芨草长得比人还高,马场人常常在秋天上山割回家做成笤帚,哈萨克族人则用它来做毡房里的装饰品,或者编席子。我记得我们马场的房子里就存放着六七把芨芨草做的笤帚。专家考证说,芨芨草也叫“白草”,岑参当年在西域生活时,在他的诗中写了“北风卷地白草折”,这诗里的白草应该就是芨芨草。哈萨克族牧民在被无数芨芨草丛点缀的花地草原上放牧,抛开阳光暴晒不说,许多时候也是很惬意的。
但是夏天的雷雨常常令人心惊肉跳。常常是牧民正在山上放羊,几个小孩正玩得有趣的时候,不知不觉雷雨云便遮住了阳光,厚重的云阴沉沉地悬在空中,仿佛头顶上是一颗引信已点燃的巨型炸弹,闪电、雨和冰雹会随时倾泻而下。这当然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场面,但是聪明的牧民是不会坐等那可怕的一幕的,他们早在阴云形成之初便已迅速赶着牲畜下山转移了。
现在,在温暖的阳光下,身旁连绵横亘的天山高洁肃穆,银辉闪闪。根据这些年来在伊犁居住的经历和感觉,我已经知道尽管天山就在我的旁边,但若要真的走近她,骑上马沿着草原向天山奔跑,起码还要一天才能跑到山脚下。我们曾经用俗语“望山跑死马”来对这种现象进行概括,这肯定是我们人类在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作出的最形象的比喻。
加乌尔山年年如磨盘般矗立在大平滩草原上,在疾劲深沉的长风里召唤着它一年四季也不会远走的灵魂。在山顶上抬头仰望,当鹰鸣叫着从湛蓝的西边天空再次出现时,加乌尔山的灵魂就回来了,我听见风飕飕地吹过它时而振动时而滑翔的翅膀,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在高空的存在。鹰的振翅或者滑翔的姿势让我想起人类有时候应该双脚腾空,也许这样我们才能够进一步加深对大地的认识。鹰才是宇宙中真正的独行侠啊,它无需伙伴,有疾劲的风和高远的天空陪伴着它就足够了。大地是多么辽阔啊,在空中飞翔是多么自由啊,而自由又是谁给予的呢?是天空吗,是鹰吗,还是它们的翅膀?大地让她生长在草原上的子民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算是回答。
然而像鹰一样飞翔,迄今为止还只是一种梦想,奥运会跨栏冠军刘翔的速度对我们来说才是一种现实的鼓舞。譬如有一天,我对明月说,现在风很大哩,那只山鹰也在头顶上看着我们,我们跑跑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于是,我们在高高的草山上顺风跑起来,朝着冰魂雪魄屹立的方向跑起来,向着心中那个梦想跑起来,跑得我们全身心放松,跑得我们感觉已经远离了忙碌烦恼的人生,跑得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使我们经受炎热和郁结的南方。
现在,我终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到伊犁居住了,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世界上最自由的人!如今,我已经完全或者说在可预见的时期内摆脱了那些没有一点儿意思的文字(此前我曾做了十二年的整理材料工作),在这里干着我自得其乐的事情,还有啥比得上这美妙呢?我忙碌着自己的忙碌,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在草原深处,我重新找回了失去多年的自信,升腾起许多年没有过的欲望。我恢复了曾经像这里的牛马一样常有的状态,我雄风猎猎,我肆意奔跑,尽管这可能被人看成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但是我愿意这样,也愿意被人这样认为。
我感激吉尔尕朗河两岸的疏旷和辽远给了我自由想象的空灵和时间,让我在南方的苦闷和逼仄中努力向西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状态——可能也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状态,从此我有了在沉默而冷峻却又宽广而自由的大地上奔跑的可能。真的是这样,现在我已经彻底爱上了这个地方,明月的草原和我的草原。而且因为这种爱,我失去了也得到了。为什么这样说?我记得白桦先生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如果我没有爱可能我会升官,会当很大的官,我的生活会过得很优越,我会去逢迎。”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理解这些话,但是我理解了,因为我也是有爱的人,而且这种爱是我自己的,是爱一个人,爱一片土地,爱一个理想。我也因为爱而失去了一些别人看来非常渴望的东西。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的灵魂曾经是黄浊的泥水中失氧的鱼儿,现在一下子又跃进了一片潺潺流淌、清洁凉爽的清流中,从此我获得了一个生存和畅游的美好机遇。今天,我能在此不紧不慢地抒写内心真实的文字,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里的高山草原和辽远的旷野。它们给我提供了更多的让我自由呼吸、顺畅行走的氧气,使我的心灵更接近于纯净,并使我获得了某种接近艺术的灵感,从而让我苦心孤诣地依靠一个地域写作并趟出一条即使不怎么显眼却也肯定被人知道的牧道的企图最终成为可能。
当我在加乌尔山顶那细毛羊的腰脊一样肥厚平坦的草原上顺着长风奔跑的时候,突然便有了一种飞机起飞前的冲刺感,特别是一边跑一边抬头仰望湛蓝深远、白云飘荡的天空时,这种意欲飞翔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我能感觉到身体发出的燥热,丰盈的水从体内飞扬而出,随之飞扬的还有属于这片草山的灵魂。我突然醒悟其实自己一生下来就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我本身就属于这片偏远寂寞的土地,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热闹滚烫的南方故乡。
大约跑了三四百米,我累了,却依然在风里大嚷大叫。在这片辽阔寂静,没有外人,甚至连牛羊也还没来得及跑上来的山顶,产生一种想叫喊的心情是非常自然的。看啊,湛蓝蓝的天空上,银亮闪光的几座雪峰这边,依然是那只孤独勇敢的褐黑色的雄鹰在翱翔盘旋,那样自由放纵,无拘无束。草原雄鹰的翱翔成了我思想的翱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但需要心灵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还渴望得到身体或者行动的完全自由。
有一个声音在高高的天空上响亮地告诉我:这里的生活才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南方再也没有这么高远蔚蓝的天空了,最大最亮的星星也没有照耀在那里,而是照耀在这片草原和大地上。那么,我怎样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那个环境,而心甘情愿地迁徙到这里来呢?
每次,站在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凛冽绵长的天山长风像浪花一样涌过来,我们啊啊地大叫,叫累了,坐着再歇上五分钟。然后我又站起来,望着头顶上空的雄鹰,大声地唱起《雄鹰在飞翔》: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草原,
飞过山冈。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
飞过雪山,
飞过牧场。
声音有点儿歇斯底里,但我觉得十分豪迈,十分苍凉,十分快意。这些年来在加乌尔山上奔跑或者漫步,我真的渴望能够高高地飞翔。我还要告诉你们,如果你在辽阔苍凉的高山草甸上,在凛冽的寒风里一边奔跑一边和一只雄鹰歌唱,你才知道什么叫作惬意和酣畅淋漓。每次,我们在肥厚平坦的加乌尔山顶草原上又喊又唱又跳,那种被自由包围和终于寻找到归宿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换单位之后,也就是2010年之后,我有了更多的日子回到新源马场。我最近一次回到马场是在2011年的7月,一直持续到8月,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安静地守候在老马场,在大平滩草原和库尔德宁林区之间游走。有时候我坐在院门前,想起南方那些令我感慨的往事,感觉很苦恼,很寂寞,也很遥远,有时我会不住地摇摇头。走出院门之后,有时候我会爬上这座高高的加乌尔山,一个人静坐在山顶眺望,注视着这片连绵起伏的牧场。在注视中,心情豁然开朗,然后就会唱一首歌:
生命就像一条大河,
时而宁静时而疯狂。
现实就像一把枷锁,
把我捆住无法挣脱。
这谜一样的生活风里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我要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
有时候,我们真的不能低估一首老歌的穿透力,诚如这首歌所唱的,“翅膀卷起风暴心生呼啸”,歌声可以让我产生一种不顾一切的豪情。回想这些年我在南方谋生的岁月,我的内心一直在苦苦挣扎,一直想挣脱一种凝固单调、冗繁沉重的生活方式,想要逃掉几乎已成宿命的枷锁。现在,我终于逃出来了,我正在大平滩草原上奔跑,在加乌尔山上呼喊,在吉尔尕朗河两岸游走,可是我能最终实现挣脱吗?这片我并不陌生的草原已经被我看作最后的家,我不但把一个院子安在了这里,把我的书房安在了这里,也把自己的心安在了这里。草原的生活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经被我有条不紊地设计好,并且我也正在苦心孤诣地把这部作品写下去,我一直坚信我和这片草原有了一种足以凝成永恒的约定(尽管那可能是许多年之后的事),真的,我哪里都不想去了,我只想这辈子都不从这里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