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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鬼村一棵树(1)

1974年5月,我从州报社抽调到州农村路线教育工作队,被分到军塘地区的孚远公社,到孚远,工作组一干人再往下分,分到各落后村去。

我被分到一棵树村,这村子距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约摸有20公里。

村子在天山北麓洪积平原的一片光滩上,稀稀拉拉的一些低矮土坯房屋,散布在苍凉的天空下面,远看就像一堆堆晒干了的****。光滩往南顺着大缓坡慢慢倾斜上去,就是天山的浅山地带,那都是些状如驼峰般的黄褐色的、或铁锈红色的秃山,寸草不生,像火星上的山一样。

村子里寂静如同坟场,村道上无任何活物走动,连鸡狗叫声都听不到。在一条干涸浅渠旁边,有一栋比村民房屋高大些的屋子,门前有棵没有皮的枯树,灰白树枝上拴着一片生锈的犁铧,屋子已是破败不堪,斑驳墙皮上隐约可见“砸碎谢玉田狗头!”“油炸火烧千刀万剐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谢玉田!”等标语。屋顶及屋檐上长满了杂草,门大开着,有两个窗户,但都没有玻璃。

我估计这大屋子就是生产队队部,便进门去探看,屋里被一堵墙隔成两部分,一间大一间小,大间的大概是社员们开会的场所,光线极暗,我闯进去时惊动了一群燕雀,弹丸一样一齐朝门外射出,无声无息悄然而去,几只硕大老鼠却不逃走,齐踞在墙根朝我望着,眼睛幽幽地放着光,如同鬼火。站在屋子中央朝里屋喊了几声,没有回音,仔细一看,二门上蛛网密布,这才知道里面不会有活人。

至晌午,社员们收工回来,这穷乡僻壤才算有了点活气。问了几个人,总算找到谢玉田的屋院。我进去的时候,一大家子人正围着一张矮桌子吃饭,桌子上一盆凉拌萝卜,一篮子二混面大馍,每人捧碗胡辣汤,大小十几口人,喝得山呼海啸。谢玉田是个黄脸男人,约摸四十多岁,看了我的介绍信,这黄脸汉子就让他老婆另煎两个鸡蛋,让我和他们一起喝胡辣汤,吃二混面馍。我知道农村资本主义尾巴差不多齐根割了,鸡蛋是稀罕之物,挡住了他婆姨,胡乱吃了半块馍,喝了一碗辣汤。

饭罢,一家人散去,谢玉田依然原地蹲蹴着,撕了一条报纸,给自己卷莫合烟,动作极慢,眼皮耷拉着,好像要睡着了的样子。我耐着性子,看他卷烟,一边想,怪不得一棵树死气沉沉,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把村子搞好吗?

他好不容易把烟卷结实了,歪起脑袋伸舌头把烟添几下,慢条斯理说:“赵组长不要见怪呵,我正思谋呢,该把你安顿到哪家好些,得给你安顿个好点的人家,你说是不是?”

我忙说,不给贫下中农添麻烦了,我谁家也不去,就住生产队队部那间小房子里。这倒不是客套话,住在社员家里,于人不便,于己也很不便。

谢玉田一边找火柴,一边摇头,说:“那个房子,住不得人的。”

我说:“怎么住不得呢?那房子不是空着呢吗?”

谢玉田把烟点着,吸了一口,眯起眼,幽幽地望着我,说:“是空着,但是不能住人。”

我说:“把门窗收拾一下,打扫打扫,完全可以住,现在又不是冬天。”谢玉田还是摇头,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赵组长,我是说,那房子没人敢住!”

我觉得很奇怪,说:“谢队长,没人敢住什么意思?怎么叫没人敢住?”黄脸上浮出一丝怪笑,又很快收住,一板一眼地说:“赵组长,实话告诉你吧,那个房子风水不好,硬得很,不干净,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我想那座大屋子,虽然孤立在干涸渠沿上,但50米开外距离都有村民院落,位置并不荒僻,更谈不上凶险,有什么敢住不敢住的?就说谢玉田:“谢队长,你是党员,怎么也信这一套?党员干部应当带头破除迷信嘛!”

谢玉田好像噎住了一般,怔怔地看我,好一阵才回过神,笑一笑说:“那好那好,赵组长一定要住,我这就安排人把房子收拾一下,那房子不收拾是不行的,门窗都没有,怎么可以让工作组同志住?”

说着,就蹭下炕,穿上牛鼻子大鞋,让我在他家里歇着,他去安排人帮我收拾房子,看他出了院子大门,我也坐不住,跟着出去,回到那大屋子,在外间屋里找到一只破扫帚,把二门上的蛛网划拉开,进了里面的小房间。小间里有张榆木桌子,还有一张旧木床,都积了半寸厚的尘灰,可见原来是住过人的。四面墙壁上的灰尘也很厚,在鸟屎划开的梳齿般的痕印下,依稀露出打虎英雄杨子荣两只圆睁的豹眼,把灰尘和鸟屎扫开,原来这墙上贴满了样板戏剧照。

我正起劲地清扫,听见外边屋里有人叫喊,说不要扫了,不要扫了,就连忙停下,看见尘烟里进来了3个人。领头的一个,是个黑脸汉子,腋下夹着一床被子,嘴角衔着几只大铁钉,手里攥着一柄钝斧。第二个人缩着脖子,好像怕冷似的,袖着两手,怀里抱的却是一卷塑料布。第三个是个暴牙齿、有点雷公嘴的小伙子,也抱着一卷东西,是铺床的毡子和褥子。

等尘灰落下了,3个人就把拿来的物事全都堆到榆木桌子上,也不说话,叮叮当当就干起活来。先是钉那摇摇晃晃的破床,接着钉门窗,因为找不到玻璃,就用塑料布代替,一边干活,一边不住地偷偷看我,神情很是可疑。我想起谢玉田说的话,就问他们,谢队长说这屋子硬得很、不干净是怎么回事?怎么叫硬得很?不干净又是怎么个不干净法?难道说这屋里真有什么鬼怪妖精吗?

黑脸汉子和缩脖子的那个男子都不说话,只古怪而暧昧地笑着,且互相挤眉弄眼。叫蔺开有的那暴牙齿小伙子憋不住,眨矇着眼,说,“赵组长,不瞒你说,这个大屋,真是硬得很,真不干净,真是闹鬼哩!”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我听,闹鬼是怎么个闹法?”

蔺开有梗梗脖子,说:“赵组长你真想听呀,真想听我就说!”

我说:“你说,你说。”

蔺开有说,早年这地场有棵歪脖子老榆树,树长得怪头怪脑,疙疙瘩瘩,形状狰狞。这树不仅模样狞恶,还多泪蜡,源源涌出,使虫鸟不敢停落,停落必死。一年,从40里大墩方向过来一个人,在树下歇脚,靠了树身养神将息,昏昏睡着,一直睡到次日还不起来,凑近去看,那人满面满身都是树蜡,好像泼了清油,人跟树身紧紧粘在一起,缠扯不开,气息早就停了。后来又发生马国印的娘在树上吊颈的事,这棵树就成了一棵连牲畜都不愿靠近的凶树。

谢玉田当上村支书后,决定把这树连根除了,齐脖子锯断,把根刨出,曝晒,再放火烧。又指挥村民,在树坑周围打地基,盖了这座大屋,做生产队队部办公室和会议室。

大屋盖起后就开始出怪事,深更半夜,村人经常听到大屋里传来女人的尖利哭笑声,或是仿佛石夯捣地一般的撞击声。村里开始流传起了捣地鬼的说法,说盖大屋伤了地脉,土地爷就遣了鬼怪精灵来闹。村头儿们不信,有事相商就到大屋办公室开会,有时正开着会,外间就有怪风阵阵袭来,把灯苗子吹得忽忽闪闪,捣地之声隐约可闻,又觉得外面屋里,好像有脚步声在响,屋顶似也有什么东西滚动,出去查看,却又什么也没有。有一回,会计王小满在大屋办公室结账,忘了时间,账快结到尾巴上,已是半夜,忽然听见外间里一个女人声音尖笑起来,王小满吓得毛发倒竖,从窗口跳了出去,不要命地往家里跑,一进家,人就瘫了,还尿了一裤裆。

我笑笑说:“蔺开有,你讲了半天,都是道听途说嘛!鬼到底什么样子,谁亲眼见过?王小满亲眼见了吗?”

蔺开有瞪圆了眼,说:“小满都吓得尿裤了,他哪里还敢看鬼的样子!但是王组长是亲眼见过的,吴能你说是不是?”

吴能只是牵了嘴角笑笑,不说话,蔺开有就说,那年工作组王组长来,也是不信有鬼,非要住队部这屋不可,就只好让他住。头夜没事,第二天夜里就看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坐在窗台上,一边梳头,一边朝着他笑,月光照着,那女鬼脸发青,舌头伸出有一尺多长,好像没有下巴,王组长吓得半死,龟缩在被子里筛糠一般抖个不止,第二天说啥也不住了,坚决要住社员家去。蔺开有喷着唾沫星子,说:“这可是王组长亲口说的,吴能、天保都听见的,不会有假吧?”

叫郑天保的黑脸汉子一直吹着口哨,跟那个缩头缩脑的吴能忙手里的活儿,蔺开有说完,他便咧开满嘴黄板牙,笑骂道:“开有,你****的想吓唬赵组长呢!说的就跟真的一样!我说统统都是胡扯蛋!****的朱组长把我吊在这间屋里吊了3天3夜,除了老鼠,我就鬼毛也没有看见一根!真有个女鬼,我巴不得能跟她亲热快活!怕鬼的都是些稀屎尻子,都他妈自己吓唬自己,世界上哪来的鬼呢?迷信,统统都是迷信!咱贫下中农根本不信这个邪!”

这黑脸的话很对我的胃口,便问他朱组长是什么人?把他吊了3天3夜又是怎么回事?

郑天保苦着脸,直摇脑袋,一脸不堪回首的模样。吴能笑笑说:“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分场合胡骚情!马王爷头上动土,把人家朱组长惹了!”

吴能接着就说了郑天保胡骚情的那桩笑话。

说的是清队时期,各地都派了军宣队,派到一棵树村来搞运动的是生产建设兵团的朱组长(这地方的人把所有的下乡干部都叫做组长),朱组长行伍出身,不苟言笑,天生一张冷脸。那天在大屋开全村清队动员大会,朱组长亲自主持,并作动员报告。会议正严肃地进行,郑天保忽然站起来,在谢玉田脑勺上拍一把,说:“老少爷们,大家都口渴了吧?我沏壶茶去!”就大摇大摆从人群中穿出去。

朱组长起先以为他真是沏茶去了,过一会儿见郑天保提着裤子进来,便勃然大怒,说他这是故意扰乱会场秩序,干扰破坏清队群众运动。郑天保不服,说尿泡天生就小,憋不住,不能不尿。朱组长说有尿出去尿了就是,为什么要说沏茶取笑?郑天保说我们农村人就这个样子,喜欢穷开心逗乐子,人穷了就得穷开心,不穷开心难道要人愁闷死么?朱组长说你这不是当众放毒吗?如今什么样的人才感到愁闷?只有阶级敌人才愁闷!你这是拐弯抹角攻击无产阶级****,替地富反坏右鸣冤叫屈!郑天保拍着胸说,我说贫下中农穷开心我说贫下中农愁闷了吗?两人对吵起来,众人哄笑不止,会场秩序大乱。

朱组长越发恼怒,像青蛙一样鼓着腮帮,吼道:“你今天是赤膊上阵,公开跳出来捣乱,我抓你个现行!”

说着,就朝旁边的民兵连长王全国一挥手,说:“这家伙是现行反革命,捆了他!”

王全国就和3个民兵,扑上去把他五花大绑捆了,又在大梁上拴根粗绳子下来,把他吊起,整个身子都在空中悬着,只脚尖可以勉强挨地。就这样吊了3天3夜,后来还是谢玉田和副队长王奎跑到公社军宣队去通融,朱组长才准许王全国放人。

吴能边说着,就忍不住和蔺开有一起笑了起来,我也觉得为一泡尿被捆吊关押3天3夜,既十分荒唐又十分可笑。但郑天保却不笑,蹲蹴在墙根,喷一口莫合烟,骂道:“****他姓朱的祖宗八代!”

蔺开有说:“天保,朱组长捆了你,后来不是碰到女鬼,遭报应了么?”又转脸对我说:“赵组长,我忘了告诉你,那个女鬼,朱组长也是见过的,是他亲口说的,村子里好多人都听说过。”

蔺开有深信有女鬼,以为又找到一条有力证据,得意地看着郑天保,期待黑脸上做出反应,郑天保这时却对我的那个气体打火机感起了兴趣,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打出蓝色火焰,问我怎么闻不到汽油味儿,我说里面装的根本就不是汽油。蔺开有见郑天保只顾把玩打火机,并不热心他的话题,便抬脚踢郑天保的屁股,说:“天保,你驴日的不信迷信,朱组长撞见女鬼的事,又咋解释哩?”

蔺天有就给我讲朱组长撞鬼的经过。事情发生在朱组长准备撤离一棵树村的前几天里。那天朱组长到公社去开总结大会,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半路上脚踏车又坏了,只好推着车子赶路,走到村子北头老坟地,忽然听到一声尖利怪笑,矇眬月光下,依稀看见乱坟中间立着一个白色影子,披头散发,伸着长舌。朱组长胆大不信邪,扔了车子就追过去,那女鬼飘飘忽忽在前面游移,甚是轻盈。四周都是坟头,朱组长不谙地形,跑得又猛,不留心两个坟头之间有根麻绳在乱草里拴着,脚下一绊,一个大马趴就栽了过去,不巧前面不知谁在坟沟里拉了一大泡屎,朱组长正好裁倒在那摊屎上,蹭了满手满脸,气得破口大骂,再往前追赶,那女鬼早不见了踪影。

我说:“这事又没有目击者,你蔺开有不在现场,你是怎么知道的?”

蔺开有说:“是朱组长自己说的么,他说一棵树这个地方地邪人鬼,庙小妖风大,是真的有鬼,人鬼不分,装神弄鬼!”

我说:“我看也是,装神弄鬼的可能性很大,尤其是朱组长遇鬼这事,可能性就更大,郑天保,朱组长当时没有怀疑是你干的么?”

郑天保说:“怎么没有?为调查这件事他还晚走了两天,让****的王全国到处找我,幸好那几天我进山挖党参贝母去了,吴能他们几个又作了旁证,闹鬼的那天我正在山上,姓朱的这才放了我,不然,非整我个冤假错案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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