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美如斯
我每天上班都要经过一段嘈杂、肮脏甚至像废墟一样的垃圾路。乌鲁木齐的二道桥目前正在拆旧建新,它的新名字叫“国际大巴扎”,听上去挺震人的。这里现在坑坑洼洼,每天尘土飞扬。但就是在这片废墟上,你仍然可以看到充满人气的世俗闪亮的生活。
找到巴掌大的一块平地,维吾尔小商贩就会摆一个小平台,上面垒起金字塔形的新鲜无花果,它们一个个像流蜜的元宝,让废墟中呈现一片小小的甜蜜景象。新鲜的无花果好像没有表皮,汁液亮闪闪的,在飞扬的尘雾中,由鲜嫩渐渐黯淡下去,不知最后是否都卖出去了。这样的小摊摆得隔三差五,有馕、葡萄、甜瓜、切块的烤全羊、家制酸奶、缤纷披挂的凉粉和各种廉价的丝绸及小商品。顾客们穿行光顾,像在海浪上,走得脚都变白了。看着他们安之若素的模样,你不得不佩服这种适应能力,在多么悬殊的环境中他们都能快乐地生存。
从去年开始吧,这一带的街头出现了很多擦皮鞋的维吾尔族少年,让我惊喜不已。有一群这样辍学的孩子,往年游荡在街头,东张西望,一有机会便小偷小摸。那表情毫不掩饰,美丽黑亮的眸子盯牢了你的口袋,当你猛然发现后,他们便一哄而散,好像和一个球没投中的感觉差不多,重新再来。他们就像跟人们玩游戏捉迷藏,乐此不疲。有一次,回家的途中我的包就突然不见了,我告诉身边的维族小伙子,包里没有钱只有钥匙。这个不动声色的知情者一听,很体谅的样子,撒腿帮我追钥匙去了。
今年,在街上玩这种“游戏”的孩子少了,群起代之的是擦皮鞋的童子军。亮眼睛盯牢的是你脚上的鞋,你不擦鞋都被他看亮了。他们本来就很天真可爱,此时简直就是黑手小天使。他们坐在灰堆土丘上奋力给人擦亮皮鞋,等人们走出去的时候,鞋子更脏了。最小的孩子喊着:“擦皮鞋,擦皮鞋,五毛钱!”擦亮那么大的两只皮鞋也很不容易,可他们已经开始用自己的小手赚钱了。
那天早晨经过这里,看到坐在路边的一排擦皮鞋的少年正笑得前仰后合。我望过去,原来有一个睡眼惺忪的成年男人,左脚穿着一只黑色皮鞋,右脚穿着一只棕色皮鞋,正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个人被孩子们震耳的笑声惊醒了,操着江浙口音说:“哎呀,穿错了!”慌忙转身回去。这可乐可爱的一幕景象,也让我忍不住发笑。
废墟旁有一家喀什噶尔烤包子店,包子很香,生意兴隆。那天,临近的清真寺赶上做“乃玛子”(祈祷),吃包子的人特别多。我一边看人们祈祷一边看他们卖包子。维吾尔人的食品都是几百年不变的传统品种,货真价实,在明处操作。三个人各司其职,包包子、烤包子、卖包子,分工明确。包子馅儿是用羊肉丁和洋葱丁调拌的,盛在一个大瓷盘子里。小伙子摇头晃脑在那儿包,先用三根手指从盘子里撮出准确的一坨馅儿,再抹在包子皮上,往前一滚两边一折就包好了。每次都是一样的动作,不加也不减,像卓别林拧螺丝一样准确。可他突然停住了,将沾满肉汁的手指头放在嘴里“啧”地吮了一下,很满意地咂咂嘴,又继续包包子了。这个精彩镜头如惊鸿一瞥,被我欣赏到了。他自己都被馋成那样了,可想那包子有多香啊!
很多内地来的朋友看他们的眼神惊奇而隔膜,可能有一部分人的心里还怀着居高临下的悲悯,有的人毫不掩饰这种表情,好像做的越彻底就离文明越近。
前年,繁华的B市来了位先生,我陪他去山里滑雪。山里的空气清洌甜润,B市先生感慨不已,说很少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要把它包装了运回去卖。在白雪皑皑、杳无人迹的山林里我们碰到一位哈萨克老人,他正踏雪步行回家。他的家就在滑雪场附近,于是我们请他搭我们的车。路上又碰到了第二个人,那是老人的大儿子。老人告诉我们他一共有十个孩子。我们都惊讶不已,觉得他好奢侈哎,像皇帝一样。
滑完雪回来的路上我们又碰到了老人,推不却他的盛情,去他的家中坐坐。老人家的屋子不是毡房,也是和城里一样的平房,因幽闭在山林之中,显得洁净而矮小。家中有他的老伴和最小的、脸蛋通红的女儿。
那老伴已经很苍老,干枯瘦小,但硬硬朗朗的。想象不出这个小树根似的一个人居然创造过十个人的生命。如果皇帝有十个皇儿,那一定是几十个老婆生的,可她以一当十。她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很漠然,或者说没什么表现,几乎拿你当不存在。她默默地在屋里移动,用铜壶冲手、洗脸,还擤鼻涕,那样子与平时一般无二,很难被打扰。是啊,她是一个完成者,她的一生完成得登峰造极,别的事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问那快活的小女儿今年有多大,她说20岁,再问她妈妈有多大,她突然尴尬脸红,话语支吾起来,最后说30岁。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犯了她们的忌讳,成年女人是不轻易说年龄的。
从老人家里出来,那位从B市来的先生就不停地说,他有种恶心的感觉。我想他一定是不习惯那种长年吃牛羊肉的味道,因为老人的家里东西很少,只呈现着最基本的朴素状态,清清爽爽,挺干净的。可是今年,B市的先生又来了,再次跟我说,只要一想起那个雪地人家的味道就恶心,说得绘声绘色,推眉耸眼。我很生气,心想:你******又不会怀孕,难道真的那么恶心吗?装什么洋蒜么!即便是真的洋人来了,也是满脸敬重。人家过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纯朴洁净的生活,呼吸的是地球上一流的空气,吃的是上帝喂养的羊羔肉,一个小女人强健到能养育十个孩子,七旬老人能独自在雪野里箭步疾走,这些都是多令人羡慕和向往的呀。
其实再文明优雅的生活方式都不是唯一的标准,每一种生活方式都有它深刻的迷人之处,所以它存在着,才让我们感到地球丰富多彩,生活变幻无穷。
冬至雨
出了一小楼门,猛感到额头上一阵凉爽,还未悟过来,头上、脸上、身上早已被大大的雨滴拍打。
今天不是冬至吗?是冬至,可怎么突然觉得春天来了?
街上的人们仍穿着吹足了气的面包服,紧裹着兽毛领袖的呢大氅,十足的北方隆冬季节的装束。地上是一层被踩硬了的雪的地毯,有的地方很脏了。人迹罕至的墙角旮旯里雪还是厚如棉絮,只是失去了洁白和新鲜。这分明是冬天,可空气里为什么突如其来地涌动着春的气息,飘洒着能让种子发芽的暖雨?这雨清凉如薄荷,温软似柔荑,使又冷又硬的冬至突然变得柔情万种。
站定了仰起脸,让这雨滋润我,从脸、头发,直到心里。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雨的可爱。也难怪,乌鲁木齐从未有过冬至下雨的记载,所以这雨很稀奇。
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循声而望,一个留独辫子的少女跌坐在地上半天不起,那条漆黑的辫子也躺卧在地上。我急急向前,想去拉她一把,可刚一迈步,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倒在冰雪上。
猝不及防的这一跤把我搞懵了,不明白是怎么摔下去的。
定睛一望,只见地上的雨水严严实实地裹住雪毯,冻成一层油亮的薄冰,天上的雨滴仍不断地接踵而来,匀洒在冰面上。大地像一面抹了油的镜子,真是滑得不能再滑了。
待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自信不会再摔倒,可猛然又一个大趔趄让人沮丧。平衡能力在这个时候被老天爷废弃了,腿和脚都变得不遂人愿。我狼狈地看看四周,人很少,而且每个人都很专注地低着头,像是在用脚为自己的领地划界。
抬眼望去,整个街面给人一种缓慢、甚至凝固的感觉,往日的生气丧失殆尽:一辆大通道公共汽车像搁浅的船舶斜横在马路转盘拐弯处,僵死不动。它的惨状向人们宣告着全市的公共汽车都在劫难逃;一些小车零零散散地停在路上,有的发动了,哼哼直响,车轮在空转,只是不走;有的靠人推,可是车没动一丝,人却已经出溜到远处去了。街上的人们大堆小堆地挤在商店的门洞下,望街兴叹。他们的脸上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焦虑:年轻的母亲在苦思如何从幼儿园里接回自己的小宝贝;中年人惦念着自己即将放学的孩子,担心他们能踩着这面巨大的油镜子走完回家的路吗……看到人们的焦虑,我刚才那一刹那的愉悦也不翼而飞了。
街上也还有一些顽强的人在走。他们将腿左右分开,至肩宽,拼命地紧张着肌肉,有的简直像用木制假腿,有的像刚刚新生的瘫痪者。“嗵”,有人摔倒了,那速度简直像遭了雷击,又像是被土地爷拉了一把。随处可见正在摔倒的和正在起来的。
这雨现在看来是一种自然灾害,虽不至于天塌地陷、车毁人亡,但它造成交通瘫痪,打乱了人们正常的生活,隐含着对人的威胁。
这时,又有人想了办法,把自己的体重分出去了一些:他们拄着长长短短的拐棍、大大小小的铁锹、褴褴褛褛的拖把,嘻嘻哈哈地向前走,像是在自我解嘲,虽有些狼狈,却走得稳多了。
本来稀稀疏疏的路面,现在又有点热闹了,人们踩着像日本女人一样讲究分寸的步子一丝不苟地向不同的方向走着。很多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奇异的雨而变得亲密无间,他们往往在一瞬间相互伸出手而一见如故,相持同行,而让记忆增加了愉快的一幕。
雨还在下。这时,奇迹出现了:
那么多的人竟然走得飞快,并且带着爽朗的笑声,笑声里透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欢愉和欣喜。究竟是什么闪电般地改变了人们的情绪?
仔细看去,只见人们为自己制造出了多么新颖别致的鞋:他们的脚上套着线网兜,绑着抹布,缠着草绳,“戴”着手套,更有甚者,有人踩着厚厚的防滑材料,活像清代宫廷贵妇人……真是风格各异,花样翻新。有了这些,冰又有什么可畏呢?人们立刻将这暗藏威胁的处所变成了充满欢声笑语的游乐园。
仅仅个把小时,一筹莫展的人们已经脱颖而出,天衣无缝的协作和美丽的创造力在这小小的灾难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这多么令人惊讶和赞叹!
我效法着人们的方法,也为自己做了“草鞋”,踩着泛着蓝光的冰面,带着重新愉悦起来的心情,融入这彩色的人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