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高高地挂在深邃的苍穹。在铺满青草的小径上洒下柔和的月光；栖息在树枝的鸟雀似乎受了月光的惊扰，不安地扇动着双翅。李加把脚步迈得轻而又轻，不是怕惊动宿鸟，而是怕惊动布石。
当他跨进自己的独院，不觉一怔：怎么房子亮着灯呢？不容细想，他快步走上台阶。刚要推门，门开了。诃黎布石当面站着。
“半夜到哪儿去了，老板？”
“屋里闷得很，出去凉爽凉爽。将军找我有何贵干？又想杀一盘吗？”
诃黎布石不想和他兜圈子，单刀直入地说：“难道我这里还不比驿栈凉爽吗？”
李加暗暗叫苦，原来自己的行踪布石都觉察了，那就索性承认去了客栈吧。“我急于了解西域的行情，办点什么货物划算。就信步到了‘天西’，傅先生无门户之见，难能可贵啊！”
“你们素不相识，倒能一见如故呀？”
“异乡异客嘛，总得互相关照。”
你打锣鼓他吹笛，两人各奏各的调，拢不到一块。布石知他去了“天西”，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套不出真话。正在进退两难，白斥候带着傅加斯进来了。
李加一怔，迅即坦然地说：“傅老板，有什么生意好做吗？半夜又来找我？”
傅加斯诡秘地一笑，坐在布石礼让的位子上。
布石躬腰凑近他，戏谑地说：“你半夜就把我的客人拐走，出了意外，你能担戴吗？”
傅加斯仰着身子忙摆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不是我拐走，话得说清楚，是他‘月夜私奔’的。至于担戴，就得问你的卫兵啦。”
“如果没有我的卫兵暗中保护，只怕李客官真的一去不返了。”诃黎布石笑着说。他有意点出“暗中保护”，示意李加，什么事也瞒不过他。
傅加斯也全清楚了。进大门的时候，白斥候就对他说：“你们还没说够呀？话真多呀！”他装胡涂，什么也没说。原来是有人“陪”着去的。这下子，更瞒不下去了，也不应再瞒了——那会在他们和布石之间人为地树起高墙。
李加不知傅加斯的心思，只道布石是雾里观花，不明底细，还想敷衍下去，便说：“我走了一趟，不也平安无事吗？足见将军多虑了。”
白斥候接口道：“还是客官多虑了吧？不然为什么熄灯装睡，偷偷摸摸地溜出大门呢？”
诃黎布石先自大笑起来。
李加也干笑着，未便对答。
傅加斯也陪着他们小声笑着。待他们笑声过后，傅加斯站起来，走到布石近侧说：“布石将军您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我是远道而来的商人。我们不是初交了。”
“那是，相识十年了吧？光复高昌以后，头一年我不在，第二年我从碎叶回来，咱们是在热海相遇，结伴同行的。”
“嗯，十年了。我和李先生虽是在高昌初次见面，但也一见如故……我们都和这条商路结下了缘份！李先生，我没说错吧？”
“不错。”
“我们三个人万里迢迢能在将军府聚会，促膝交谈，总也是前世有缘吧。布石将军，您说呢？”
“但愿如是。”
“那好。既然如此，李先生，破费您一瓶好酒。”
李加不明其意，从抽屉取出一个装璜考究的葫芦型器皿，里面装的是波斯龙膏酒。
傅加斯启封，斟满了三大杯，一一递到他俩手上，高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喝杯同心酒。将军虽在高昌，心与丝路息息相通，对大唐忠心无二。”
“知我者，傅先生！”诃黎布石为他的评语所激动，和他碰了杯。
傅加斯转向李加，说：“李先生与布石将军相识多日，又有救命之恩，该相信我的话大抵不差吧？”
李加附和地连声称是。接着，碰杯，仰脖，一饮而尽。
傅加斯把酒杯撂在桌上，拉住诃黎布石的胳臂，面对李加说道：“我们既喝了同心酒，就不敢冒犯神祗。布石将军，快请拜见大唐鸿胪寺李少卿吧。”
“李加少卿？他真的是李少卿？”
“正是。”
诃黎布石急不可耐地俯身便拜。
李加骇得差点跳起来，他没料到傅加斯来这么一招。在他们一问一答的短暂时刻，他控制住纷扰的情绪，亟谋对策。当诃黎布石“咕咚”一声跪在面前，李加不紧不慢地站起，用力扶起布石，装出既不在意又不满意的神情，对傅加斯责怪道：“傅先生，这岂是开玩笑的。”
傅加斯见他还在演戏，焦急而诚挚地说：“你信得过我，半夜去敲我的门，也该相信布石将军——他和我，如同我和你一样交深谊厚。在高昌，他比我要有用得多。”
李加急得团团转，看来傅加斯真要亮出底牌了。怎么办呢？
承认还是否认，一念之差，成败攸关。他的内心像翻江倒海，起伏汹涌。
诃黎布石沉思片刻，向白斥候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到门口望风，自己走近李加，声音不高，字字千钧地说：“少卿大人，您信不过我诃黎布石，倒也罢了。傅加斯您也信不过吗？您在高昌还能相信谁？圣上重托又将如何完成？”
傅加斯也说：“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少卿大人。涉乎圣命，非同儿戏，傅加斯焉敢托于非人？”
至此，李加再无推诿之词，也无他路可寻了。他们的话入情入理，他们的心日月可鉴，再遮掩下去，不是太见外、太伤人了吗？便将自己的难言之苦，将憋闷已久的心里话兜底倒出：“布石将军，您于我有解悬之恩，我岂能不信任？实在是因为失去了旌节，无以证明身份。而且麹文泰居心叵测，会以假冒之罪，处我以极刑。李加性命何足惜，贻误圣谕，事关大体。”
“噢？您失去了旌节？”诃黎布石脱口而出。旌节是朝廷使节的象征，是丢不得的。丢了它，怎样证明李加的使节身份呢？难怪他要假扮术士四方寻找了。不过再不能这样干了。布石提醒他：“有人盯梢，还是由我想法子吧。”
傅加斯见他们谈得投机，故作抱怨地说：“二位大人，我的事怎么办哪？少卿作证，他们说我是强盗，要把我抓走了。”
李加说：“我这个少卿，还只能呆在这间小房子里，只有请布石将军出面了。”
“好说。你就破点财吧，省得撑破你的肚皮。”布石习惯地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李加说，“他们要抓的‘强盗’，在这儿呢！”
“唉，我倒成了替罪羊啦！”傅加斯苦笑地说。
三人同声开怀大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