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侍立门外,对她微微一躬,并不阻她入内。
寝殿的大门并未关上,一道琉璃锦屏横亘,将内中情形完全阻挡。赵菲儿绕过锦屏,见灯火辉煌映珠耀玉,帘幕深垂流华溢彩,紫气氤氲香味缭绕,床榻无人声息不闻。
她转身正欲离去,忽发现身后一张青玉案上,放着刘晋的寝袍,旁边放着一件天蚕丝制作的紧身服。赵菲儿的心剧烈跳荡起来,她不由自主走过去,拿起那件紧身服,打开仔细查看胸口的织纹。但这件紧身衣,完好如初,并无织补过的痕迹。赵菲儿失望地放下天蚕衣,却发现衣服下放着一支泛着黑黝冷光的箭簇。
赵菲儿拾起箭簇,翻来覆去查看,见其上淬有剧毒,狐疑地想:“他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么个玩意儿?”忽听到轻微的水声。
“他在洗浴?”赵菲儿脸一红,立刻移步朝门口退去,听到一个女子糍糯柔美的话音响起:“陛下睡着了吗?”
这声音分明是王喜的,但和她平日的爽朗伶俐大相径庭,尾音拖得极长,带着几分慌乱颤抖,变得很诱人。
“唔!你的按摩手法比侍奉朕沐浴的宫女们都技高一筹,为何你只为朕按摩背部?”刘晋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戏谑,几分失望,旋即水声大响,“好啦,张开眼吧,朕已经泡在水里了。”
“回陛下问话,奴婢愚笨,只在小姐那里学会按摩背部穴位。”王喜的声音更显慌乱,越说越低。
赵菲儿美眸流转,捂嘴乐了。昔日为让王喜帮她照顾老爹,她明明教过她整套按摩手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也有害臊的时候。
“你家小姐还擅按摩术?那明日朕就请她过来,帮朕按摩身子。”刘晋笑得很放肆,只因他逗得王喜生气撅嘴的样子,非常有趣。
王喜气鼓鼓道:“小姐最擅扎针,明日她过来,给陛下浑身插满银针,让陛下变成一只大刺猬。”
“咦!今儿你很反常哦,动不动拿话刺朕。朕哪儿惹你了不成?”刘晋腆颜低问。
“陛下没惹奴婢,只是小姐心里一直不痛快,晚饭都不肯吃,早早去睡 了!”
“她还不痛快!”刘晋不以为然地道,“今日朝堂之上,公孙敬联合十余位臣子,苦言劝诫朕休让太医们推广使用开膛剖腹术,并治她误杀掖庭令之罪。若非昔日朕传旨之时,特意留有一手,让掖庭令生死由天,以此借口强行压住众臣诘难,此时想必她已入狱待罪。在此风口浪尖之上,她还敢去神明堂私会外臣,授人以柄。你可知为了替她遮掩,朕抛开政事,拖着李氏姐妹在建章宫转悠了一下午?待她醒来,你去问她:今日朕可是为她,连色相都牺牲了,差点没被三个美娇娃生吞活剥掉,她怎么谢朕呢?”
赵菲儿吃惊地捂住嘴,她的一举一动,瞒不过陛下耳目,倒也正常,为何李氏姐妹亦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是她身边混有李文君的人?今日她出行,明明只带了王喜,消息怎会走漏?难道是护卫她的宫卫们?对了,李文君之父昔日为南军卫尉,属下众多,耳目掺杂,其势力早已渗透宫闱,岂是短时间之内可消?难怪李文君可神不知鬼不觉进入戒卫森严的崇福殿,那些守殿的宫卫里,一定有她的人。
一念及此,赵菲儿顿觉冷汗涔涔,转念又为自己误会了刘晋,深感惭愧!
“陛下,哪有厚颜无耻到你这种地步的?”王喜已恢复常态,拿话挤兑刘晋,“连奴婢都亲眼见到你和她们仨在一起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左拥右抱地笑得那个灿烂劲儿,啧啧……甭提了!”
“你吃醋了?”哗啦一声水响后,旋即响起王喜的颤抖低呼,“陛,陛下!奴婢去为你取衣袍,请你入水中稍待片刻。”
“你就是吃醋了!”刘晋语气肯定地说毕,顾自大笑。
“奴婢哪敢!”殿堂一角紧闭的帘幕忽然被掀开,赵菲儿急忙朝屏风后一闪,匆匆出门。
“镇国夫人怎要离开?”秦德弯腰,一脸谄媚低问。
赵菲儿突然发现,适才不经意间,取走了那支淬毒箭镞,轻笑一声,不自在地将之藏在袖中:“这么夜深了,公公也不去歇息?仔细累坏身子骨。“
秦德尖声尖气干笑数声,扬起长眉,不无自得地盯着赵菲儿,意有所指地开口:“自陛下幼时,老奴就不辞辛劳,白天黑夜地伺候他。如今老奴一日不伺候陛下,这一身老骨头都不知朝哪里搁。陛下一日不得老奴伺候,连睡觉都不得踏实。老奴这辈子,就是个伺候主子的贱命,陛下安稳歇了,老奴才能去稍微打个旽儿。“
“一会儿得空,到本夫人这边来一趟可好?”赵菲儿如何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似笑非笑瞅着他,见他点了点头,加重语气又道,“本夫人适才来过,你休告诉陛下。”
“老奴明白!老奴恭送镇国夫人!”秦德哈腰送毕赵菲儿,忽听到刘晋传唤,连忙进殿。
赵菲儿回到寝殿,两名宫女依然未醒,她去打开箱笼,寻出一双高底绣花鞋,取剪从鞋中剖开高底,将毒箭簇藏入其中,那块倒刺却放不进去。她寻思片刻,忽心中一动,随手将倒刺放入内衣袖中,取了一双精绣帛垫,将鞋内底掩盖好,立刻寻来一大把绣花针,将之埋在数双绣鞋面固定住,只露一小节针尖在外。
做完这一切,她长舒一口气,铜面人的话言犹在耳:“求你为我,保护好自己,别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她心里漫过一股暖流,百感交集。暗啐自己就是这么容易被人家三言两语,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仰天长叹,自言自语:“赵菲儿,你受了这么多苦楚羞辱,还不能学会冷心冷情么?”
她收敛心神,收拾好绣鞋,取了十余样价值连城的精致玉器珠宝,装入一匣,放置案头。泡一壶好茶,捧一本诗书,坐一张湘妃摇椅,就一烛灯火,慢品细读,静待秦德过来。
不多时,秦德从大开的殿门外缓缓走进,欲对赵菲儿跪拜。
赵菲儿眉弯春柳,脸绽芙蓉,发出一声轻笑,声线婉转低柔地启齿,拖着绵长的尾音:“秦公公免礼啦!这么晚唤你过来,只因前些日子得了陛下不少赏赐,瞅着有几样像样的宝贝,都给公公留着,寻个好时机请公公来取。“
“多谢夫人!“秦公公对赵菲儿微微一福,走上前来取过匣子,微微打开匣盖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盖好,”如此丰厚之礼,老奴岂敢领受!“
“收下吧!”赵菲儿和颜悦色对他笑道,“以后菲儿在宫中,还望公公多加照拂。”
“照拂不敢当,但凡夫人有何差遣,老奴力所能及,但无推脱!”秦德一本正经回答。
赵菲儿合上诗书,端起镂花翠玉茶壶,亲斟了一杯香茗,递给秦德:“公公深得陛下恩宠依赖,这天子朝堂椒房六院,里外上下,事无大小巨细,哪头不由公公替陛下照拂着,哪头的人都做着啥样的事,公公嘴上不吱声,心里都如明镜似的, 菲儿岂敢差遣公公?只望公公能将内外上下与菲儿相关的风吹草动,早早知会一声,菲儿便感念不尽。”
“这个算不得什么难事,夫人之赏,老奴便却之不恭了!”秦德一脸受宠若惊地接过赵菲儿递给他的翠玉杯,送至唇边浅啜一口,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放下玉杯,将匣子夹在腋下,弯腰施礼告辞,“镇国夫人但请放心,老奴不耽误夫人休息,这便告退。”
“秦公公请!”赵菲儿起身,亲送秦德至殿门处,目送他转入廊下,轻轻合上殿门,自去歇息。躺在榻上,她心事重重,思来想去,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朦胧眠去,忽听到钟鸣悠悠,旋即鼓声大响,霎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