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菲儿知刘晋生病,趁机暗中观看他的气色,见他面色灰败泛黄,剑眉紧蹙,眼白稍显黄赤,眸光发呆,时时扶头,神情倦怠一脸不耐烦,知他大病未愈。综她所观,其病主要在肝胆,热毒内蕴,亦伤肺肾,心下疑惑,不知这些道士敬献什么给他服用,有心想问,又觉此时当着这些道士,不宜出口,遂缄默不语,琢磨得空再问他。又见如此寒冬,刘晋竟如不知寒冷般,只着单薄的锦绣龙袍,不由暗暗皱眉。
刘晋咳嗽一声,眸光扫过规矩跪着的赵菲儿,停留片刻,见她长发披散,容色不修,微微蹙眉低问:“萧丞相呢,还没过来么?”
“回陛下的话,”主持道长低笑一声,恭敬回禀,“外面落着雨呢,神明堂又被从建章宫隔开,内住宫眷,老丞相系外臣,怎好如陛下这般直接过来?说不得要绕远路。”
“唔!”刘晋点点头,挥手命他带着众道士退下。
内外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刘晋目光呆滞神色忧伤地扶头静静坐着,如没看到赵菲儿一般。赵菲儿心忧王喜,不敢耽误久,见他默不着声,只得硬着头皮先开口:“陛下,喜儿有孕了,岂能被带入掖庭问罪?”
刘晋缓缓调过头,目光锁定赵菲儿,耸然动容:“她既有喜,怎能行事不为腹中孩子着想,做出此等令朕大失所望之事?”
赵菲儿叩首低禀:“陛下明察,喜儿有喜,臣妾也是方才得知,她自己并不知此事。以臣妾摸她脉象查来,此胎该是男儿,陛下子息艰难,岂能让她被押入掖庭问罪,万一伤堕此胎,陛下不觉后悔么?喜儿自幼被当着男儿养大,行事大大咧咧,没任何心机,再兼年幼无知,她此等举措,在民间实属普通平常……”
“普通么?平常么?”刘晋倏然怒了,起身过去蹲身一把抓住赵菲儿的双肩,“在你看来,关于朕的一切都是普通平常的是么?她为何会行此糊涂事?还不是为着你!朕为何会生这场大病,也是为着你!朕若有个三长两短,章儿倚靠谁去?他和你都命将不保!更别说这江山天下何去何从!她这么做,犯的是死罪,你知不知道?为何你没告诫过她?”
“陛下,喜儿真的不是有意的。”赵菲儿听到刘晋说王喜犯了死罪,心倏然朝下猛沉,嘴里一个劲儿替她辩解,“陛下明察,喜儿的心思,无非是希望陛下和臣妾恩爱如昔,全无私心杂念。再者她跟随臣妾入宫后,任劳任怨忠心侍奉陛下和太子殿下,即便没有功劳,亦受了不少苦楚,求陛下……”
“够了!”刘晋眸光一寒,冷冷打断赵菲儿的话,意有所指低问,“你来见朕,就为替她说情?再无他言?”
赵菲儿望着他,毫不犹豫点点头。
刘晋的唇角,忽露出一抹怪异的笑纹,双手轻轻捧起她的娇容,轻声梦呓般地说:“她既不知自己闯下弥天大祸,又身怀朕之骨血,受不得罚,朕只得责你教引不力,驭下无方之罪,以熄群臣之忿,内外流言。”
“臣妾甘受陛下处罚!”赵菲儿垂下长睫,避开他倏然凌厉的眸光。
刘晋的目光咄咄逼人盯着她许久,慢慢柔和下来,却失神凝望她,喃喃低语:“朕还能有多少的时日,能看到你美丽的容颜?”
“陛下何出如此不祥之言?”赵菲儿心头一紧,难道刘晋会因王喜之过,判自己死刑?会不会累及亲人?她一想到家中老父,慌忙挣扎离开他的掌握,退身叩首,“陛下既责菲儿之过,菲儿愿领其罪,但求陛下勿牵累他人!”
刘晋一愣,起身拂袖慢慢朝前行去,一步步恍如都用尽他的心力,最后他伸出双掌摸索着跌坐回座椅上,神疲气倦地挥袖:“你回去吧,等候朕旨意发落!”
赵菲儿深深叩首,起身慢慢后退,心底一片凄凉,虽临别,意难舍,她担忧地看着刘晋的气色,忍住满腹心事,复跪下低低禀言:“陛下,臣妾临别,尚有一言相告,以臣妾观陛下气色,身目发黄,寒热往来,知陛下之病,在于肝胆,热毒内蕴,伤诸脏腑,气滞不通,恐致血淤停积,酿成大患,宜先纾肝利胆,泻热散结,清火邪化郁热,解疫毒……”
赵菲儿的话尚未说完,刘晋将手一摆,颇不耐烦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朕正在此召见外臣,诸有不便,你先退下吧!”
赵菲儿无奈止住话语,心事重重退出殿外,转身欲行,忽见萧守徇扶着萧丞相,转过厢廊,来到殿外。
两厢相遇,赵菲儿退避一侧施礼深拜,萧守徇板着面孔,对她微微颔首,萧丞相却如没见到她一般,游目四顾:“为何陛下身边别无他人侍奉?”
殿内传来刘晋的咳嗽声,旋即响起他的话语:“萧爱卿来了么?速速进殿!”
萧守徇扶着父亲,进入殿中,赵菲儿起身转入廊下,门很快掩上。
赵菲儿忐忑地前行数步,心里毕竟惊疑,不知他们君臣如何商议发落她,四顾无人,绕到殿后悄然走到碧纱窗下,听殿内君臣说话。里面传来萧守徇不疾不徐的声音:“陛下,此事若非出于镇国夫人授意,她至多不过是御下无方之责,岂能如此重罚?”
赵菲儿一听果真事涉及她,赶紧将耳贴紧窗棂,又听到萧丞相不悦地低言:“徇儿,陛下如此举措,皆为不欲计较昔日为父冲撞镇国夫人之大错,厚爱提拔你做太子太师。陛下不欲为此令镇国夫人有所怨言,又能平息内外上下因王喜之过,愤懑不平之心;再则她若不回避,窦太尉又要相争。他既为窦皇后之弟,当为其姊谋划,想法设法将太子殿下纳入他们掌握中,将来好窦氏一家坐大,独掌皇权。陛下为此夙夜担忧,寝食俱废。如今天下皆知,窦太尉的恩师乃昔年太常寺卿晁不错。此人文武出众,博学多才,声望远远凌驾在本相和公孙大夫之上,若非早亡……唉,不提他也罢!但窦太尉既为他衣钵之传,说不得士子们极为拥戴,他若真生觊觎皇权之意,其势堪虑。”
刘晋缓缓插话道:“朕得报闻,昨日萧爱卿于太学授课,讲解《左传》,那人竟跑来搅局大放厥词,说什么五帝以德治国,三王治国之道无非征服人心等等,处处影射于朕,误导煽动太学生们,究系怎么回事?”
赵菲儿吃惊地捂住嘴,身子软软靠在墙壁上,暗忖窦建安既身受重伤,为何没消停几日,又要闹事?里面断断续续传来萧守徇的声音:“当时臣正……他说项羽只懂杀人放火,荼毒生灵,名为称霸天下,实则以势压人……治国之道,为政当清,国防强盛,但不宜挑起战乱,天下太平修生养息为上……还说,还说君不疑臣,臣不疑君,国家才能稳定,人主方得安祥,群臣遵循仁义之规,进退有序,即可达到美好无患之明世大治之景。“
“这人如此蛊惑士子们?言下之意,朕是在处处疑他,致使国不安宁,自身不得安详?他要是篡位做了皇帝,便能带来天下太平,创造繁华明世大治之景吗?”刘晋越说越怒,猛一拍身侧几案。
萧氏父子同声惶恐而答:“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