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菲儿愁锁蛾眉,手拖香腮长吁短叹。她如今身处深宫,以秦德之忠,显然非为她能收买,窦皇后势力不倒,时时虎视眈眈,欲寻她之过,她岂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公孙敏的死使她和以萧丞相马首是瞻的一众大臣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她又断了借助萧氏势力之念。凝烟本乃萧丞相的家养奴才,不甚可靠,王喜和她被太子章牵绊,与外界消息隔绝,实乃作茧自缚,岂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展手脚?以后的每一步路,都只能自己去走。
人到用时方恨少,宫里宫外,对她忠心又可靠的人,还能有谁呢?她默默琢磨着,求人不如靠己,心里忽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起步行到白玉案前,取笔蘸得墨饱,挥毫写下一首叙事诗:“皇陵隐名医,携女忍沉冤。父女命相依,一晃十三年。嫁女入侯门,离家泣行远。夫君相冷落,三载望月怨。思父年已迈,谁承膝下欢?忽传喜讯来,父来候门探。巧扮梳妆毕,收尽落寞念。欢喜见老父,反被狂奴陷。声名俱受辱,含恨捂惭颜。父怒生重病,命被阎罗悬。苦度千夫指,忍垢开医馆。一朝声名显,召入深宫苑。侍奉太子侧,为帝减忧烦。尽忠报天子,难问老父安。衷心常凄凄,上书表心愿:求归省家门,父女一团圆。”
赵菲儿写着写着,触动心事,泪湿沾巾,墨迹染泪痕,情真意且深。深宫虽获帝王恩,一朝显贵封侯门,但处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尽心侍奉太子章,不敢有丝毫闪失,如何比得上承欢父亲膝下,行医济世,天伦和乐?
“夫人!”申姤的呼唤将赵菲儿从对往日的回忆中惊醒,她回过头来,见申姤对她行礼道,“该用晚膳了,陛下命御厨特为你做了上次你说好吃的香脍什锦鱼唇,须得趁热食用,方显味美。”
“哦!多谢陛下隆恩。”赵菲儿起身对着未央宫的方向一拜,将帛书留在案上,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后,她去逗了一会儿太子章,检查他身体并无异常,守着宫人们送来为太子章洗浴的药液,王喜挽袖扎裙,照料太子章洗浴后,亲自为他按摩入眠。
正折腾时,嬷嬷来报说一名乳娘身子不适,请赵菲儿替她诊一下,病势有碍无碍。赵菲儿去到寝殿偏阁,召来那名患病的乳娘一诊,原来这名乳娘产后至今才初始行经,感了邪热,伤及冲任,本来经血偏多,恰又肝经郁火,热伤阳络,血随气升,产生吐血之症,其余并无大碍,遂开出一剂汤方,用当归、赤芍、生地、丹皮等药清热凉血,栀子、黄岑清热降火,并用川楝子、茜草、白茅根、牛膝、甘草诸药调理数日便可痊愈,遂叮嘱了她几句注意事项,让她这几日不到太子章面前承差。乳娘叩首退下,申姤告知她,凝烟跟着清凉殿一位宦者回来了,现等着传陛下口谕。
赵菲儿回到寝殿,见门外候着阿福和凝烟。阿福一见到赵菲儿,满脸堆笑站着问安毕,又说了刘晋旨意。
刘晋虽对公孙敏之死感到意外,但太子章的安全更为重要。他不同意赵菲儿让公孙妍到崇福殿跟着她学医,但允许送公孙妍去学做宫廷女医,赵菲儿若能抽出时间,去少府女医局教导一下那些女孩儿们,他倒是乐见其成。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菲儿领旨谢恩毕,阿福抢步上来,对她磕头不已,连声多谢她对他的救命之恩。赵菲儿一见他此状,便知今儿多嘴外泄刘晋容貌被毁的宫人,定其中有他。遂不说破,笑眯眯受了他的礼,命凝烟给他打赏。阿福不肯受赵菲儿的赏,只说以后有什么用得着他之处,他定竭力相报。
凝烟揣度赵菲儿的心意,笑道:“该得的赏赐你还是收着,以后你对咱们崇福殿多上点心思就是。”
赵菲儿含笑颔首,阿福遂叩首谢恩,领了赏赐,赵菲儿想起适才写的帛书,命凝烟封好取来交给阿福,托他转交刘晋。
第二日,刘晋的旨意便下来了,他命赵二柱拿了赵菲儿的陈情诗,归始平去接赵景洪归京,定于中秋节那日,让赵菲儿归家省亲。赵二柱领旨进宫,拜辞赵菲儿,赵菲儿屏退宫人,悄然嘱咐赵二柱着意侦查留候踪迹,并不许他将此事外泄,赵二柱虽不明白赵菲儿心意,但亦未多问,领命自去。
赵菲儿送走赵二柱,免了午休,带着申姤和数名宫人,宫卫环绕,顶着初秋骄阳去往掖庭,亲自探视公孙妍。公孙妍自绝饮食,一心求死,如今已昏迷过去命悬一线,孤零零躺在赵菲儿昔日所居小院寝室中,无人照管。
公孙妍的年纪,大约与赵菲儿嫁入留侯府中时相当,天花不仅没夺去她的性命,亦未夺去她的美貌,但形容枯瘦,面目憔悴,衣不蔽体,光着两脚丫躺在榻上。
赵菲儿见她如此凄凉,转念昔日自己在候府冷香院时的情形,那时候再清苦,她还充满希望,盼着留侯有朝一日回心转意,每日丢开心事潜心习医。公孙妍年岁虽幼,却心如死灰,命悬一线满脸死气。
赵菲儿恻隐之心大起,过去榻边坐下,替她诊治把脉,查得她唇舌干躁,脉象虚数,知她大病一场后自绝饮食,如今阴液耗竭阳无所附,正气虚脱心神溃败,连忙命申姤取来银针,以补法针刺涌泉、关元、绝骨等穴,一头令宫人火速去取人参,捣烂加以淡盐淡糖水送来。
掖庭令郑江得知赵菲儿前来救治公孙妍,遂到门外请罪。因公孙敏貌美,年岁已到议婚之年,赵菲儿本就怀疑公孙敏之死,是否因他得了窦皇后指示,故意不作为造成,遂传令不见他。郑江惶恐不已,跪在院中,听候赵菲儿发落。
宫人很快送来人参液,赵菲儿亲自扶起奄奄一息的公孙妍,小心替公孙妍喂了几口,一头口述人参、麦冬、五味子、山萸肉、黄精、龙骨、牡蛎等药,命宫人取药熬煎来饮。小姑娘虚弱地睁开眼,看清赵菲儿在喂她饮水,固执地举手想推开她,但力有不逮,又喟然垂下。
“妍儿,你姐姐被天花夺走了性命,你却侥幸捡回一条命,天意如此,你就该好好替她活下去,为何还要作践自个儿?”赵菲儿一脸责备地望着公孙妍,又喂她饮下几口人参液。
公孙妍恢复了一点精神,她无力地舔了舔裂开好几道血口的唇,苍白的小脸浮起无奈的凄笑,虽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却似已历尽人世沧桑:“夫人,你好心救得妍儿一时,却救不了妍儿一世!”
“别叫我夫人,叫我姐姐,”赵菲儿心疼地止住她的话,又喂她饮水,“乖,再喝点人参液,姐姐带你回建章宫,派人着意为你调养身子。陛下已允了姐姐的请求,送你去学医。以后你有医术傍身,可以济世救人,还可以照顾到你的亲人,你的母亲和祖父他们,都会因你得福。”赵菲儿一提起公孙妍的母亲,公孙妍的眸光微微一动,脸上凄楚万分,却没有泪水流出。
赵菲儿知她在意母亲,抓住时机继续劝她,“你母亲只生了你们两姐妹,你姐姐已没了,你还要弃她而去,你父亲又是那么个糊涂透顶的人,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叫你母亲这后半生倚靠谁去?”
“姐姐……”公孙妍挣扎扑进赵菲儿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申姤正要上来劝开她,赵菲儿对她一使眼色,让她退下。公孙妍哭着哭着,忽然仰起头问赵菲儿:“姐姐为何要救妍儿?”
赵菲儿心中一凛,她救公孙妍,除了怜悯别无动机,但这个心思慧黠的姑娘,生在世家名门,自幼耳濡目染那些宅斗家争,早已不是个心机单纯的小姑娘。她想了想笑答:“姐姐救你一命,将来若有图你报恩时,再说吧!”
“好!”公孙妍拭去泪水,小脸上浮起一片决然,“妍儿跟姐姐走。”
“好孩子!”赵菲儿含笑为公孙妍拭去泪水,命随行的嬷嬷去和郑江知会一声,带公孙妍去建章宫,托付耿昭仪照管一阵,又从自己名下拨了一名嬷嬷一名宫婢服侍她。
郑江唯唯诺诺,不敢阻拦赵菲儿派人抬走公孙妍。
由赵菲儿做主,公孙妍被送到耿昭仪那边,她的年岁比公孙妍大不了多少,公孙妍又懂事得早,两女在闺阁中便已熟识,自然相处融洽。无需赵菲儿多加操心,耿昭仪自请每日让宫中女医着意为公孙妍调理补养身子,不出数日,公孙妍便能行动如初,每日奉旨去位于未央宫前殿西侧少府所辖女医局习学医术。赵菲儿亦不食言,每日牺牲午休时间,过去教授她医理,连带其余女医们,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