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像是把时间延宕了一个季节,二舅睡得昏昏沉沉,耳边一直听到淅沥沥的雨声,直到河面水位稍稍涨了一根筷子的高度。
看守棚的鱼灯只是一个小型发电机供的电,在这长长地雨夜里没有支撑多久,它便发出了昏黄黯淡的光。喷射在看守棚外面的光线也缓缓地被收了回来,直到笼罩在看守棚几米远的地方——快要没电了。
这个环境下,两个大活人一个仰面睡着一个俯身睡着,俯身睡觉的正是二舅,他熟睡的面孔下,正是对着一张死人的狰狞骇然的脸,那张脸舌头眼珠崩裂,泡沫和绿色粘稠物裹着脑袋,仿佛在死死瞪着这个酣睡的人。
滴——
二舅一滴口水拉出长长的线条,从看守棚的隔板缝隙中滴落,滴到了那具尸体的额头上……
他们的距离被不断上涨的河水拉近,一米不到,如果磅礴大雨一直下,二舅一直睡,尸体原地不动,他们有希望能在翌日午时接吻。
很庆幸,二舅醒来的时候,夜雨早就在黎明前停了,小侄子还在梦里拜访周公,露出的白嫩脚踝处仍有好几只蚊子同时叮在一处,拼命喝着早餐,只不过它们总是感觉这人的血液有一股浓烈的三花和二锅头的酒味,一只蚊子不停地变化汲取的地方,在一块巴掌大的皮肤上叮了五六次,都觉得口味很重。
二舅打着哈欠,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肘,脚膝盖,脖子,反正露出来的皮肤,都密集地排列了很多红肿的包包,但是已经不痒了,在野外营宿忘记带蚊香或不擦驱蚊剂可是很惨的。
现在是上午八点多了,河塘的水面上腾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像是在发烫的一锅水。
“喂,臭小子,快醒醒,水都快要淹到你的脚了,水鳖要咬人脚趾啦!”二舅骂咧着,又少不了给了小侄子一腿。
小侄子浑身一阵,皮肤上的蚊子都被震飞了,他一脸慵懒地眯着眼,先是看了看二舅,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膝盖下竟然悬挂在水面上一夜的时间,都发麻了,他惺忪地把两只脚一缩,又继续弥补被吵醒的美梦。
“真没出息!”二舅把绑在看守棚备用的竹筏解下来,丢到水面上,然后自己从上面一跳,跳到竹筏上。
看守棚其实是坐落在河里的草寮,四面都是水,一根绳子绑在看守棚的木桩上,绳子笔直地拉着,一端绑在岸边的树上。要出入时,人只要站在竹筏上,然后一手拉着绷直的绳子,一截截地抽绳子,竹筏自然能到任意一边去。
这样做也是为了保险起见,等搬来一些日用品放到看守棚时,可以防止别人偷盗。
“咦,奶奶个熊的,我的二八自行车呢?”二舅到了岸边,发现藏在树下的自行车不翼而飞,八成是昨夜几个亲朋好友骑回去了,他肚子有些饿,昨晚把吃进去的都吐光了,现在又没了自行车,又饿又气,他只好 徒步回去。至于小侄子他就不理了,没了竹筏,他还可以游泳到岸边。
到了晌午,二舅终于把二八自行车骑来,车上还帮着很多日用品,竹席毯子口盅衣架蚊香什么的。一大堆裹在一块,车尾的袋子鼓鼓囊囊的。
把东西都放在竹筏上,怕是自行车又失踪,他连自行车也都放到了竹筏上,然后还保持着骑车姿势,拉着绳子朝河中的看守棚赶。
水面上的水汽已经消失了,和煦的阳光懒洋洋地平敷在大地上,世界明朗多了。下了一夜的雨,本来看守棚离岸边挺近的,现在看来似乎距离被拉远了不少。
到了看守棚,小侄子还在睡,二舅又骂咧起来,从自行车上一下来,一脚揣入水里,膝盖一挑,把水朝着小侄子的身上踢去。
“没出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再睡把你淹到河里去了!”
小侄子被冷水打湿,一个激灵,正坐起来像只猫一样不停地抹脸:“哦,叔,你来啦?”
“还不快点下来,帮我把东西搬到看守棚去?”二舅嚷着,一脚又欲要朝小侄子踢水。
小侄子见状,慌张从看守棚跳下来,帮忙把袋子搬了上去。
“把昨晚的酒瓶都集中起来,扫掉木板上的鱼骨头,把席子摊上了,插一根棍子横到棚子外面,当晾衣服杆子用!”二舅吩咐着,蹲下来把自行车和竹筏绑在一起。又用一根绳子把俩都栓到了木桩上。
栓一头怕不牢固,二舅又看守棚顶上的蒿草扯下几根,两手快速反方向旋转,把蒿草拧实成了一根草绳,把竹筏的另一端也绑上。
一只鱼儿从竹筏的附近冒出一张嘴里吸氧,二舅没趣地一脚泼水,鱼儿很快下沉了,却是抬腿时,一大捆缫丝般水草缠住了他的脚。
整个人失去了重心,他赶紧抓住二八自行车,总算稳住了自己。低头细看,杂乱如麻的水藻里貌似裹着什么动物腐败的东西,枯死的水草被脚一抬起水面,水草竟然像是被融化一般,一块块地往下掉,而且一掉入水中,很多东西都纷纷四处扩散。
二舅这时看清了,这些融化的水草竟然是一大巢黑糁糁的水螳螂!
水螳螂受到惊吓,都纷纷潜入水里不见了,不过二舅倒是吓得不清,都以为有虫子咬腿了,抓了狂地抖着腿,水螳螂纷纷逃逸,这一逃,仿佛一个黑色的球体被解体了,抽丝剥茧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具被黑草缠绕得几乎无法辨认的骷髅头现形了出来。
二舅虽然粗犷大咧,脾气暴躁,但是突然看到这么个恐怖的情形,自己还是不忍不住被条件反射地吓着了,几只慌不择路的水螳螂沿着裤管往上攀爬,他狠狠一巴掌打在裤管上,里面的水螳螂被打得稀巴烂。绿色的液体晕染了裤腿。
“个熊啊,这是什么玩意?!”他连前缀‘奶奶的’都忘了说。
小侄子听到二叔惊呼,也赶紧放下晾衣服的杆子,从棚子一侧露出个脑袋来:“叔,怎么了?”
“你把竿子给我。”二舅叫道。
“给。”小侄子伸了过去。
接过杆子,二舅把竿子插入那图黑糁糁的水草中,把骷髅和杂草都捞了上来。搁到竹筏上,仍有一两只被缠住的水螳螂在水草里面钻不出来。
二舅蹲下来,看着这一大团如涅槃般大小的‘缫丝’,迟迟不敢撕开,水草缠绕的缝隙里依稀能看到白铮铮的骨头镶嵌里面。
“叔,这是什么?”
二舅没有回答,他抖了抖裤管里扁死的水螳螂,然后咬咬牙,两手抓住‘缫丝’的两边,用力扯,里面的骷髅头掉了下来。
咕噜噜……
骷髅头在竹筏上打了几个滚,差点又掉到水里,二舅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羊的头颅骨,虚惊一场。
“奶娘个熊的,我当什么玩意呢。”二舅没有把头颅骨丢掉,洗掉了里面的淤泥和杂物,把它绑到了看守棚上,就这么悬挂着,倒像是一个猎人的闾舍。风一吹来,头颅骨撞击着木桩沉闷的响。
“这是……辟邪啊?叔?”
“辟你个头啊,装饰品,懂不?”
“咱们昨天打桩的时候,没见附近有什么水草啊,这团东西哪漂来的?”小侄子举目望着整片宽敞的河塘,疑惑道。
“管它哪漂来的呢,多来几个,我拿来当祭器用。”二舅看着悬挂在棚子拱门顶上的羊头,觉得这件饰品很满意。
“昨晚的雨真大,河塘似乎大了许多。上涨了半米有余了。”小侄子望着岸边说。
的确,一夜的磅礴大雨,水位已经漫过岸边的蒲草,芦苇等,原先露出的根茎都被湮没在水里了。这河塘一涨水,岸边的水生物以及植物的根茎肯定成为了鱼类栖息、觅食、产卵的理想的环境。
一般来说,这些植物根部的土已经在长期浸泡在水里,岸边的水流会冲刷而被掏空,导致地下茎裸露水中,下面有部分茎已深入至淤泥中,自然形成根系周围成片的凹凸坑。各种浮游生物如石蝇稚虫、石蚕蛾、蜉蝣、石蛉的幼虫及水虿(蜻蜓和豆娘的稚虫)多会聚集,因此凹凸处便成了鱼类活动场所。
二舅看着一夜间增大了不少面积的河塘,不由担忧道:“这大雨一下,岸边的芦苇蒲草什么的肯定会吸引大批鱼儿,裸露地下茎是鱼类常爱食的天然饵料,生长在上面的昆虫时常会掉落水中,它们也是鱼类争抢的食物,而且这河塘周围的草丛有很好的隐蔽性,鱼类们定蜂拥生活在此处,舒适又安全叻。”
“那很好啊,有这么多天然的饵料,鱼儿在短时间内会变肥。”
“你懂个屁啊,有了这些岸边蒲草的遮拦,一涨水的时候,这些地方都是偷钓的最佳场所,那些上辈子饿鬼投胎的兔崽子肯定会在此做窝下钩下网,捕获颇丰的鱼!”二舅纠正道。
“哦,那倒也是。”小侄子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