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再一次笼罩大地,无一丝风,万物像凝固了般,那冷瑟、阴晦的夜色于是如同毒蛇穿行在天地不断吸食着人的灵魂,大地忽然间窒息起来。夜无穷延伸,月光仿佛被泼墨一般毫无光泽,透过辰辰黑云,终于有一点月光穿越大地,透过邺城之南的梧桐树梢,射在一件黝黑褶皱的铠甲上,然后如波纹般的消散开出。在这抹月光的余晖照耀下,一张张坚毅嗜血的脸展现出来,每一个人都正视前方,受紧紧的握着自己手中的刀戟,好是前方有着自己的杀父仇人,随时准备着给对方致命一击。这是一片战场,也朝廷与叛贼之间视为最后的决战时刻。此时每个士兵内心都充满恐慌,这个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刻死亡的魔鬼之域,一个生机顿无、空气沉闷的地方,那一张张亲人朋友的脸正慢慢的消失在自己眼前。对于见惯死亡的战士来说最痛苦的不是自己是否即将死去,而是在自己死去之时却不能够在看一眼自己的妻儿,叫一声父母。但是将士脸几乎凝固不动,他们没有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流露于脸庞,因为这场战役也是他们等待多年,九死一生后换来的结果。
朝廷许诺,只要打赢这场战役,活捉史思明和安庆绪,从此士兵便可以刀兵入库,马房鲁山,回家共享天伦。而叛军则振奋士兵说,朝廷久经战败,如今倾其兵力于一战,只要把他们打败,立功建爵、荣华富贵、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双方都将这一战当做最后的战争,至昨日起,双方就开始布兵对阵,但是始终没有谁先发动冲锋,因为双方都还有底牌,他们对峙着,只是在等待着最佳战机,一举歼灭对方。这是唐乾元二年正月,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些,江南的梅花卸去了最后那点胭脂,溪水挺足力气一举冲破冬日的冰刃,荒芜的田地上已经爆出了野草的嫩芽。这份春色美景都在慢慢的变化着,但是却没有人关注到它们的美。而在几天前正是除夕,过年本是一年中最为喜庆的日子,但是整个神州大地处处萧条,中原更是满目疮痍,在值得隆庆的日子穷家的孩子因为有了糠菜团子而不必吃难以消化且不知道味道的观音土而欢欣鼓舞,富人忍痛宰了好不容易长膘的猪来丰盛一天。军队面临生死,紧张的生活也是得到了一点细微的伙食改善,那就是每个人喝道了参军以来不知道多久未曾闻过的肉汤。这鲜美肉汤的职位现在依然在战士口中咀嚼,他们期待着卸甲后回到家中养一只大大的肥猪然后痛快的宰了它大快朵颐,美丽的生活画面浮现在将士的脑海,他们情不自禁有了丝喜悦。
春日的夜晚依然寒冷难熬,唐朝的铠甲有有十三种之多,即明光甲、光西甲、细鳞甲、山文甲、乌锤甲、白布甲、皂绢甲、布背甲、步兵甲、皮甲、木甲、锁子甲、马甲。战士十之六七位步兵甲,骑兵则着马甲,无论步兵甲还是马甲大都是用木片相交而成,防御力极为薄弱,甲内一般只穿着简单的布衫,根本无法御寒。按常理将军可以穿的明光甲,此铠甲由铁片打成,身甲的下摆做成弯月形、荷叶形甲片,用以保护小腹,甲内再套着袄,既保暖又便于作战。但是贞观后天下承平日久,上层骄傲自满,很多将士更是嬉戏怠战,戎服和铠甲慢慢变为一种装饰品。此时只见战场之上唐朝武官衣服炫耀,志得意满,他们并没有穿战场应用的明光甲,反而着着上朝堂的衣裳,只见武官左右武威卫饰对虎,左右豹韬卫饰豹,左右鹰扬卫饰鹰,左右玉钤卫饰对鹘,左右金吾卫饰对豸,远远望去,壮丽无比。这类华贵的纹饰均以刺绣织成,且按唐代流行服装的款式,绣于胸背肩袖部位。将军的服饰做工的确精巧,但绸缎衣服穿着舒服,等到了战场,便不能发挥丝毫作用。于是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将军们衣裳鲜艳亮丽,战士们穿着破烂加身。在这场战争中堂堂帝国兵士别说粮饷,战衣武器也难以领到,这场安史之乱,多少将士因缺兵少械,枉死疆场。相比之下,叛军兵力的确微不足道,衣裳简朴,可恨唐朝一直重内轻外,外藩多精兵强将,久经战阵,战甲兵械充足,上下一心,在条件困苦时刻尤显战斗力。所以虽然这是一场帝国军力数倍于叛军的战役,但是双方却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军的僵持已经足足一个晚上,空气沉郁,压抑的气氛让谁也不敢喘个大气。等待,他们在等待,到了那一个时刻,所以人都将化成猛虎、秃鹰扑向敌人,将他的血肉嗜尽,毫无怜悯,直到气息竭尽。
在离两军对垒两里外,一些无主荒坟零星的坐落在几棵柏杨树下,他们也许历经几个世纪未曾断绝后人的供奉,但是现在坟已然遭人废弃,上面布满了枯萎的残枝野草,一些蒲公英也抓根其上,还有不知名的野草展露生机,肆意攀爬,墓碑已经坍圮,上面苍劲的字迹也分化,坟的一侧露出一个深深的洞穴,显然是野狗在里面布了家。坟墓后有一张清瘦的小脸,五六岁的样子,脸因冷而呈现出紫色,额头上也有着很多看似刚磕不久的伤疤,头发很蓬乱,脸很脏,除了一双带有血丝的大眼外很难看清他脸的全貌,破旧不堪衣服可以直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他一动不动的站着,眼睛紧紧的望着前面的战场。坟头的蒲公英枝叶忽然一阵颤动,他随着感到一阵料峭寒风带来的寒意,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风掠过男孩的身旁继续向前吹去,终于飘零了梧桐枝头最后一篇残叶,叶摇摇晃晃,随风摆落,朝着战场中央飘出,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刺破苍穹射在叶面,万丈光辉于是将一排排身影呈现在大地之上。
“杀”。
“杀”。
地动山摇的厮杀声,令大地充满回响。息惬在树梢上的麻雀惊慌的拍打双翼拼命尖叫却难以腾空而掉落地面,洞里的菜花蛇在睡梦中被惊醒游弋出洞四处逃命,树上新生的嫩叶也在晃动中唰唰下落。
擂鼓三通,杀生雷动。骑兵马槊长握,弯刀在手,冷眼通红,鞭马狂奔,步兵紧随其后陌刀挥舞,杀意凛然,弓箭手箭无虚发,持弩者兵不血刃。四处人马横冲直撞,只取敌方首级,藤排相撞各退十余步再次爬起重新拼杀。生存是此时唯一的信念,而战场上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便是将对方杀死,用更多的鲜血铺平自己全躯之身。战场空中不断有鲜血飞溅而起,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血幕,十五少年不顾老者将五十老人劈杀在地,丧失兵器的叛军士兵将把身旁石头高高举起将攻来的敌军砸得脑浆爆裂,被刺入内脏的唐军回头砍断了敌人的左手,高高在上骑手连人带马被戳成了马蜂窝……战场,永无人性的战场,只有哀鸿遍野,只有血流成河,只有杀,毫无人性的屠杀,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英魂丧失荒野只因统治者的一己私欲。历史为王侯将相歌功颂德,却没有为贱民小兵稽首惋惜过,这就是悲剧,玩弄人的悲剧。
远处,六岁的孩子被眼前的战场震惊,慑人的喊杀声以及战场的屠杀在他眼中转化为恐惧的声响和景象令他思维麻木,身体僵化。
一双大手猛然牵过孩子的手,“你不要命了,来这里干嘛?”来人是个半秃头的老汉,右眼歪斜,血色苍白,衣服由百纳布织成,单薄破烂,左腿曾经在偷吃地主食物时候被棍子打得流血不止,走路一瘸一拐,身子驼背,几乎看不出生命力。由于时间久远,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姓陈,于是大家都叫他陈老怪。
被陈老怪扯过来的男孩充恐慌中慢慢恢复了意识,他向老怪露出呆呆的眼神。陈老怪望着眼前在战场,满腹咒怨的说:“这可恶战争,只会杀人,何曾救人。我们走,快走,永远不要靠近这里,”他拉着男孩的手恐吓道:“我告诉你,以后再敢来,我就打断你的腿,靠近这里没有好处,只有死亡,我们是乞丐,我们好好过着自己的生活就是,不要看闲事,管闲事,也不要有什么兴趣。听到没有?”
对陈老怪的呵斥,男孩没有说什么,只是很温顺的点点头,从老怪那双严厉却慈祥的眼睛中他看出老怪对他的爱。他依旧紧紧的握着这双温暖的手,这双只有老爹才能够赋予幸福安全的手。在父子两即将离开战场的时候,只听远远一阵战马嘶鸣,人声鼎沸的声音传来,他们循声望去,发现战场东北方尘沙飞扬,一大堆人马正疾驰而来,从装束上看这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邺城之战,唐军以六十万大军的声势剿贼,但不设统帅,以太监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监督各军行动,唐肃宗同时命郭子仪、鲁灵、李奥、许叔冀、李嗣业、季广探、崔光远等七节度使及平卢兵马使董秦共领步骑20万北进主攻安庆绪所在邺城,又命李光弼、王思礼两节度使率所部助攻,由于各不统属,在与叛军作战中始终难以统筹安排,致使拥有强大军力的唐军难以在战场上发挥有效战斗力,战争于是处在了胶着状态。当时,李光弼负责牵制来援的史思明的五万精兵,并准备在双方交战时由郭子仪率部转攻史思明后防,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史思明然后再大举进攻孤立无援的安庆绪部。当战场的号角一吹响,史思明部视死如归,极为强悍,未经战阵的李光弼部马上处于弱势。正当李光弼为战局一筹莫展的时候,郭子仪领兵前来,史思明部见援军前来,本来骄狂的心态立刻被泼了一通冷水。此时,战场无疑有了回旋的可能。
来援的友军给了颓败的唐军极大信心,他们开始重新挥起手中的武器,将丧失的勇气重新开始战场的搏杀。叛军开始紧张,他们只是为富贵求战,看着脸前绝望的人被砍杀于自己刀下,像蝼蚁般不堪一击,他们感到极大的喜悦感,这是只有屠杀,朝这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痛杀时才有的感觉,但当自己有了这种感觉时,那么内心的激情快感便成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刀刃不断绞着自己,他们因此眼神变得阴晦,四肢开始打抖,还有什么能比此时给他们一条生路更让他们开心。
战场,当战争未曾结束,永远不能预测它最后的结局,正是这种瞬息万变的感觉才令无数英雄痴迷于此,哪怕露尸荒野,黄沙掩身,他们的嘴角也含着笑意。上天如若有情,必然嘲笑下界的残忍杀戮。或许正是如此,天上的云骤然翻滚,乌云席卷天地将晨曦携裹在内。刚还澄明的大地霎时乌黑一片,战士迷茫的双眼还未曾清醒,慑人的狂风携带风沙走石摧残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战马仰天长啸,铁蹄乱舞,将紧紧抱住马鬃的将士仰翻在地。脱缰的野马在惊惧中发狂似的向前奔跑,前面的将士纷纷撞到在地,惊慌失措的士兵四处逃命,不时将跌到在地的人践踏的面目全非,为避免别人把自己撞到,士兵手上的兵器在身旁来回晃动,很多不小心的同伴由此被不经意间误杀,尖叫声、哀嚎声令人发毛,这已经不是一片战场,而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陈老怪双手牢牢的把身边的你那还抱在手心,半蹲在地,这是他的命根,即使他死了他也不会让他这个晚年得来的儿子受到一点伤害,想到这他忽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最受上天照顾的人。
六年前,陈老怪在洛阳乞讨,哪里是天子之都,存活较容易。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陈老怪蜷曲在一个地主家的屋檐下,地上的雨水一波波荡过老怪的脚,老怪身上黏糊糊的,雨水汇着闷热的空气,老怪浑身感觉要炸了一般。半个夜晚过去,街上极为空旷,老怪一动不动的挨着这个夜晚,但久经沧桑让他能够忍受着这种生活。就在他痛苦的时候,一阵生硬拗口的诗隐隐传来,“如花脸儿化成斑,生得俊儿却长毛。生活喜哉又乐哉,开开心心过大年。”诗普通且不押韵,很明显是民间随意编成的民谣。老怪有点惊奇,抬起沉重的头朝前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紫色短襦,下着黄色长裙,佩着白色披帛的妇人,颜色鲜艳,但由于上面污泥很多,所以反光略显暗淡。这个妇人在雨中不断唱着这首诗,又蹦又跳的,污水溅得身上脏兮兮的的,但是她全然不顾,只是神情很激愤。妇人力老怪原来越近,老怪终于看清了妇人的脸,她的长发披在脸前,头左右摆动着,在头发甩动的那一刹那,老怪被妇人那张脸吓了一跳,他看见一张绿了半边脸的妇人,三十岁的样子,眼神直挺挺的,像要杀人一般,此时更确切的说是一个鬼站在了他面前。老怪对生死已经什么在乎的,他没有躲移,只是轻微的低下了头,但余光依然可以清楚看到妇人整个身子。妇人好像很对在墙角的老怪很感兴趣,一步步向老怪走进。当她来到他身边时,她双收扶起了老怪的脸,露出灿烂的笑脸。老怪从小因黄河绝提,家里被水淹了,父母也丧失洪水中,而不得不沦为乞丐,多少年来,一直饱受鄙视,何曾得过一次笑脸。老怪再也看不出妇人的丑,此时,他只觉得上天派了一个仙女给她。
此后老怪担当起照顾妇人的重任,他不嫌她疯,也不嫌她癫,只希望她能听他唠嗑。由于不知道妇人的名字,老怪便直接叫她疯婆娘,疯婆娘整天疯疯癫癫,不能自理,所以老怪每天不但要更加辛苦的的去乞讨,还要照顾疯婆娘,但心里有了盼头,他觉得日过得舒坦多了。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年,疯婆娘居然为他生了个儿子。其他乞丐朋友都向他道喜,并将他们积攒几日的食物放在一起举办了一次盛宴来称贺。当然更多的是羡慕,毕竟一个乞丐能够娶妻育子,虽然不能说光宗耀祖,至少香火有望。当别的乞丐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字时,他思考了会儿说:“我是乞丐,他娘是疯婆,这个孩子生来就是受罪。只能希望他以后有个饱肚子。至于叫什么,既然是乞丐的儿子,人家都说名字贱好养,那就干脆叫乞儿吧。”陈老怪取完了名字,虽然让大家有点诧异,但还是有聪明人跳出来说:“你看他长得这么机灵,以后肯定出将入相。”这一玩笑立刻迎来满堂喝彩。
幸福总是来得太短暂,在疯婆娘生完陈乞儿后,不久她就消失了,有乞丐看见他继续唱着那首诗往南走了。听到这,陈老怪伤心欲绝,他实在不能够忍受一年的幸福时光就这么轻易消失,在经过一段时间考虑后,陈老怪决定南下去找疯婆娘,他要一家团聚起来,哪怕再贫困那也是快乐的。陈老怪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洛阳呆了一年,因为他知道要想抚养孩子,就得先让孩子长大,洛阳有许多大户养羊,陈老怪借乞讨的机会经常去偷羊奶。但是不久他在偷奶的时候被抓到了,并打得半死,这让他意识到这样并不是办法,最后他进行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偷窃,他牵走了一个富户的一只母羊然后带着乞儿含辛茹苦的向南走去。经过几个月的跋涉,他们到达了邺城,可能乞儿一只没有很好的照顾,孩子忽然生病,发烧不止,没办法他只好停下来。在当地,陈老怪遇到了几个好心的乞丐,知道老怪的事后很同情他,但是朝廷到这个时候一直腐朽不堪,他们也无法办到什么,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挖点草药,分点食物给他们,在乞丐们一起的努力下,乞儿竟然慢慢的恢复了。当老怪企图继续南下的时候,乞丐们建议他说孩子太小禁不起太多的折腾,为了他身边仅余的亲人,他决定等孩子大点去找疯婆娘。
陈老怪抱着陈乞儿,一步步蹒跚地向距离战场不远的他们住宿地——一个破旧被毁弃的寺庙走去。乞儿很听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只有老爹,老爹永远不会做什么对他有坏处的事。战场上的喧嚣此时已经慢慢在他们的耳边消失,父子俩,一个在艰难的赶路,一个在很崇拜的看着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