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扬州慢淳熙丙申正日,予过维扬。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果然“黍离之悲”乎——关于《扬州慢》序与文本割裂的质疑个人以为,姜夔是一个生活在自我生命意识中难以自拔的词人。
即其所思所想无时无刻不是他人关照的一个反面的映衬,他所观照的时时都是自我情绪和他人目中自我的结合。这也许是姜夔爱写词序,并屡次以他人之赞美收入作序的原因之一。说姜夔自我欣赏并不可自拔是有据可寻的,比如《齐东野语》中的《姜尧章自述》中无比骄傲地引杨万里、范成大、萧德藻的话以表达其间的欣赏与关怀。
譬如这首《扬州慢》的序,便说:“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然而,这个生活在自我情绪中并因了自我情绪的细腻而令人慨叹无比的姜夔果真是表达“黍离之悲”吗?
单从序来看,词人是经过扬州,眼见诗文中繁华至极的扬州因金人入侵而衰败不堪,因此“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而从“解鞍少驻初程”一句可知词人是第一次来扬州。所以后句的“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是词人对于昔日繁华扬州图景的想象,是虚写。那么,对于自己并未见识过的景象和现实图景的巨大反差如此慨叹的情绪,是否可以归结为“黍离之悲”呢?
我们知道,扬州在旧文人心中,代表着一种难以替代的文人理想。读书做官后享受人间美景,还怀有点春风得意歌舞升平的政治意味,以及自我满足感。这些,都在扬州这一处的旖旎烂漫里得到了解答。而对于一个尚未亲身体会到过去繁华扬州的词人而言,这慨叹应该不是一句简单的对于国家社稷的担忧,或者是爱国情感的爆发。因为这两种感情,都需要有社会身份作为基础。而姜夔既非朝中官员,在其另外的词作中也几乎没有这样的情感基础。因此,不好武断地说就是爱国情感或者忧国忧民。
而词的下片似乎也为上述说法提供了一个视角。词人叹道:“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不知是否是词人一时将自己想象成风流倜傥的杜牧了,而词人到底感叹的是文人情绪的无处发泄和原本理想的落空。这样的理想在古代文人那里应该是相对常见的,并非姜夔一人的专利。而姜夔,因为有如此细腻的情感和如此恰到好处的表达而为世人所铭记。
虽说也许后人夸大了这首词的政治意味,也许将太多的负荷压到它身上。但这里想要表达的是,无论是姜夔自我依恋而产生的自负感将此词归结为“黍离之悲”,还是为了身有所依而牵强附会的政治解读,我们都不应当否认这首词本身的凄冷决绝的美感,尤其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一句。桥水荡漾依旧,清冷的月色无声的寂静;仰望天宇是寂静皎洁的月,俯视是清冷荡漾的水波;而一切依旧,却不见了当初喧嚣中的繁华。这孤独感,大约也只有姜夔才能写得如此有味道。
(五)淡黄柳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曲,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空寂之感——以《淡黄柳》为例谈姜夔词的漂泊与寻归姜夔之词,感人之处就在于它并不将一些感情揉碎到甜腻的地步,并期待以此唤起他人的怜悯。姜夔写愁也好,写思念也好,都保持着同自己的距离感。就仿佛一个陌生人远远地观望着自己内心深处复杂的情绪,然后以清俊的笔法一点一点地描画出来。正因为这样的冷静和其对于诗词的独特的见解与非凡的音乐功底,白石的词才甜而不腻,让人读之凄然。
这首《淡黄柳》,至始至终都没能让读者在词中找到情绪的源头。它仅仅在述说,述说的时候将那些复杂难言的感受都融化在一字一句之间。如果将它们逐个分析,你不知愁在何处;而若在一处读,就感觉到那样凄婉难耐的漂泊感和孤独感。白石的词,始终带着那么点漂泊无依的孤独,甚至在他的生命中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
姜夔自幼父母双亡,寄居在姐姐家中,在幼小的心灵中就蒙上了一层没有安全感的阴影。“靖康之难”后,南宋的文人们开始了他们漫长的漂泊之路,而姜夔就在他们当中。失去了大片土地的南宋王朝,一群漂泊不定的文人,一首首寂寞惆怅的词作,构成了姜夔生命里挥之不去的情结。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又让人想起了他“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感叹。杨柳依然,路景相似,只是时光飞逝早已风光不再。“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一句“寒恻恻”加上“看尽”二字,其间悲凉自是不必言说。词人在空城回旋不断的晓角声中,听得出那么一种不可预期的仓皇感。听觉、视觉、感觉,都让词人无端惆怅起来。这惆怅对于词人而言或许似曾相识,而对于读者而言也颇为熟悉。没有一句写悲伤和痛苦,却字字句句都渗透出沧桑的愁绪。
“正岑寂”引出下片。“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纵然是把酒言欢,也不过是一时的强颜欢笑。喝酒的目的原本只是为了消解心头的苦闷,打发空寂无聊的时光,而在词人这里也全无用处。其实喝酒本身,就是掩盖痛苦佯装快乐的过程,而醉酒,也只不过是企图逃离惨淡的现实。醒来之后,痛苦是愈发痛苦,现实反而更加清晰。所以词人说“强携酒”是有心理依据的。李贺的那句“梨花落尽成秋苑”被化用为“怕梨花落尽成秋色”,一个“怕”,直白简单,却将词人惶惶然的心理呈现得如此让人心疼。
在这里,空间上无依无靠的漂泊感转变为时间易逝、年华易老的无助与仓皇。原本是为了寻春遣怀,而此刻却成了对春将逝的祭奠。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古人讲求自身情感同自然的对话,尤其在传统文化中,天与人象征着中国人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众多诗词歌赋都将自然写得如同可感人心。而这一句“问春何在”则借燕之口表述了作者似有万语千言的惆怅情绪。最末一句“惟有池塘自碧”更显凄凉无奈。人愁而池塘不知人之愁,世间景物风致依旧,而人心却时时哀叹时世。相比之下,空寂的漂泊感顿时切入骨髓般沉重,却了无痕迹可寻。
白石似乎终其一生在寻找归宿。而由于其客居他门的特殊身份、自幼饱尝孤苦的性格禀赋,都注定着他心头快乐停留之短暂。纵使合肥情事成为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一点足以温暖内心的往事,却不能给他真正意义上的归宿感和安定的心态。漂泊的游子,没有找到他生命中可以载他回归的那一叶扁舟。
(六)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意愈切而词愈微——怎一个情字了得!
思念的滋味,浓烈也好、淡然也罢,都是白石词作中始终如一的姿态。说是一种姿态,其实是一种习惯。读他的词,仿佛他一直在寻找,在回忆,在向往。那样一种淡却浓烈异常的情愫让人们想起文人的爱情。不是青楼薄幸之轻浮,也不是举案齐眉之融洽。白石的爱,就这样融在字字句句中,渗透到他生活和思考周遭的点滴。似乎一举手一投足都写满了惆怅,似乎一个转身都是浓得只能用淡然的笔墨点染的思念。关于白石的情事,已有专家学者做了严密的考证。而作为浅薄的读词小辈,只能将自己对于这份情感的粗浅理解灌注到白石健美清俊的笔触当中,暗自揣测那背后的激情和向往。
相思似流水,缠绵而难断。望着潺潺的流水,无穷无尽,就如同思念一样无止境。能怪得了谁呢?词人说“当初不合种相思”。
相思如一颗种子,一旦入土,有情感之泉倾注,就难以不发芽繁盛。
而一旦觉无可能一起,则是愈加持久难耐的苦痛和惆怅。当初姜白石和其情人便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仅仅14个字,将梦与现实勾画得淋漓尽致。词人梦见伊人,似就在身旁,而梦醒时分却发现梦中图景本是模糊难辨,日日思念却依旧无法相见。甚至那图景还不如画中来得真切。直到听到山鸟空啼,才意识到,生活全然没有改变。一切依旧,包括思念。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写绝了相别离不得相见的痛苦心理。双鬓斑白,年华老去,只余心头惆怅依旧在,却因长期的别离而不知何为悲伤。杜牧在《赠别二首》中说:“多情却似总无情。”当真挚的爱情遭遇现实的隔阂而无法实践,当诚挚的情感因为种种原因而无处释放,爱会转向一种更为深沉的表达,即潜藏在内心最单纯也最深刻的惦记。词人正是将这样的惦记变成了日常生活行为和思考中的点滴,才会在这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里抒写得如此娴熟而自然,好像他正是这样暗自爱着一个人,执著于一种记忆。虽然回首时空空如也,却也成就了他骄傲的一篇词作,以及他生活中得以寄托的痕迹。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谁教”二字,似埋怨,似自嘲,亦似无奈。当元宵佳节来临,浓郁的相聚气氛涌上街头。词人叹一句“两处沉吟各自知”,仿佛满心的苦楚哀愁只在这万千灯火辉煌时愈加落寞,而可以同他共享心境之人却遥不可及。如果放置在大的环境背景中来读这句,会感觉到无比大的世界间两个渺小的身影,以思念慰藉生命,以执守度过余生。
我没有在词中读到繁华的影子,却在繁华中读到了难以抑制的孤独和时时无处安放的思念。没有浓艳的描写勾画,也没有过度的渲染心境。就在那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里,我们仿佛也跟着尝到了离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