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由于长期病痛的折磨,辛劳一生的父亲终因心力衰竭撒手离开了这个让他受
尽苦难的世界。钟馨并不觉得很悲痛,反而觉得解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父亲,
父亲自己得到了解脱。也许有人说钟馨的这种冷静近乎冷酷,没有人情味,想想
也是,有谁像钟馨那样在亲人离开时如此冷静呢?钟馨也觉得自己很过分,但实
事求是地说,以钟馨当时的心境,她自己都视活着是受累,何况父亲这样的状况呢。
丧礼上,母亲心绪复杂,既为与之相濡以沫的伴侣的离去而悲痛,也为这十几
年来的付出而问心无愧。是的,母亲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她无愧于世间妻子们的
楷模。
都说人生最悲惨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钟馨和哥哥坚韧地活了下来,这
本身就是对父亲最大的孝敬,母亲为有自己和儿女在身旁送别丈夫而宽慰,是啊,
人终究是要一死的,早晚都是死。钟馨不止一次对儿子说:“乐乐,人总有一死,不
管多伟大的人物或者平民百姓,最终的结局都是一个‘死’,这没什么可怕的。”
“不,妈妈不会死的,妈妈会长命百岁的。”
钟馨忍不住笑了:“乐乐,你多善良啊,你总那么善良。可人的命运不由意志
决定,所以,没有必要难过,顺其自然。”
由于烹饪课一直没能拿出实际的教学成果,加上任课教师是一直从外面聘请的
临时教师,教学水平差强人意,跟不上学生的要求,加上学校有意把烹饪扶持为拳
头专业,因此必须培养自己的师资力量。在高科长的推荐和徐校长的协调下,学校
同意让钟馨去接受短期培训。得到这个消息,钟馨颇为欣慰,长期被冷落的忧伤渐
渐褪却,她暗下决心,学成之后一定要好好干,不仅要回报高科长的知遇之恩,更
为自己争口气。
短短十天的培训,要熟练掌握中西式面点十八般全套制作工艺简直就是天方夜
谭。庆幸的是,钟馨有着扎实的基本功,那些过去了的、曾认为不值得炫耀的工作
经历现在却帮了她大忙,她开始意识到,人生所走过的每一步,积攒的经验都不会
白费,时机一到,就会重新被唤醒,重新为自己这架老机器注入活力。
钟馨的培训很轻松,遗憾的是,钟馨念念不忘的、立志把拉面技术学好的愿望
没能实现。因为,即使在全体成员强烈要求之下,任课教师仍然没有教授这门技术,
理由很简单,他自己也不会做拉面。
怀着遗憾,钟馨结束了培训班的学习,回到学校之后,高科长把一纸合同递到
她的面前。怀着不解和疑惑,她仔细看了合同条款,这一看犹如五雷轰顶,把她弄
了个措手不及。
合同大意是这样的:甲方同意乙方参加面点培训,培训费用乙方先行支付,培
训期间甲方支付乙方工资,乙方学成之后必须与学校签订合约,否则乙方的培训费
用不予报销。合约条款如下:
一、乙方必须遵守学校的教学制度,绝对执行教学大纲,不得讨价还价。
二、如造成教学事故,甲方扣除乙方的课酬,并追究教学责任;等等。
这份合同挟持学校的威严,是铁板上的,不允许商量的,也就是说,钟馨只有
答应或者否定,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高科长拟定这份合同时就笃定,就钟馨目前的
处境,给她一百个豹子胆她也不敢不签。
在这里,暂且不说合同是否公平,仔细一看就发现,其中的条款非常含混不清,
这里所说的“教学事故”是指什么,什么才叫教学事故,学生逃课算不算教学事故,
学生迟到早退算不算事故。就目前烹饪班的情况来看,这类事情比比皆是,都成为
家常便饭了。再者,“绝对执行教学大纲”也不可能,因为教学大纲是死的,人是活的。
事实上每一次操作课都面临着原材料短缺的问题,而这也是制约学生动手操作的最
大因素,况且,每一次操作课,学校的经费都非常有限,很多教学需要的原材料根
本买不起。
鉴于上述情况,钟馨一口拒绝签署这样的合同,高科长万万没有想到钟馨竟敢
违抗他的意思,他原来还以为,同意钟馨去培训是他赐予她的天大的恩惠,没曾想,
钟馨居然胆敢违抗。高科长自觉颜面无光,一怒之下剥夺原先分配给钟馨的所有课
程,并火速派贾老师去培训。贾老师授命立刻动身,培训十五天回来就接手面点课
程。钟馨明白,学校之所以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断了她的路。她原本希冀借高科长的
光重返课堂的梦也碎了。可这次,钟馨没感觉多大痛苦,既然早被冷落这么多年了,
现在再被冷落也没什么新鲜感了,钟馨变得很麻木,既没有失落感,也没有羞愧感,
更没有危机感。
唯一让她内疚的是培训费用的问题,因为当初是科室的助理替她报名参加培训
的,费用也是他垫付的,假设学校真的不给予报销的话,那就糟了。但转念一想,
钟馨就释然了,因为科室助理是科长的得力干将,科长肯定不会为这事为难他的。
过后,钟馨通过其他方法了解到,那培训费用学校确实给报销了,至此,钟馨放下
了包袱。
“你这么倔的理由是什么?你真的不难过吗?”易姬丽实在忍不住了。
钟馨背过身子,避开易姬丽的眼睛:“有什么可难过的?我说难过你相信吗?”
“你……”
“你不是说我奇怪吗?”钟馨回过头来苦笑,“你就当我是外星人好了,用不着
来窥探我。”
“你别再倔了,去向高科长求个情吧。前几天我和高科长说过你,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因为你不愿按照他们的要求写一份保证书,他们才没有给你安排工作的,是这
样的吗?”
“是,也不完全是。”
“那到底为什么?”
“保证书的事是事实,但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还有别的。自从上次我写的那一
份申请书后,学校就不高兴了,也许他们认为刚给我提干,我就提这样的要求太过
分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啊。”
易姬丽责怪地看着钟馨。
钟馨自顾说下去:“让我学烹饪,回来之后却要我写保证书,哪是什么保证书,
分明是卖身契。”
易姬丽好奇地问:“那上面都写了什么呀?”
“甲方就是学校,乙方是我。甲方出资送乙方去学习,在学习期间甲方给乙方
享受全额工资待遇,乙方在学习完成后,要遵守合甲乙双方的合同。甲乙双方约定,
在以后的工作中乙方要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服从需要,不得讨价还价,如有不服
从的,甲方就按教学事故处理,给予相应的措施。”
“好像不大妥当啊?”
“不是不大妥当,是大大不妥当。什么合同?简直就是霸王条款,这么不清不楚。
先别讨论为什么要我写保证书,就说别的老师去学习为什么不让他们写,我去了就
要我写?这就是歧视。还有这保证书上的内容,什么乙方要服从学校的工作安排,
我什么时候不服从了?只要合理,我从来没有不努力的。”
易姬丽小心地说:“按照这么说的话,有问题也不能反映了吗?”
“说的是,有问题去反映,他就认定你讨价还价,那他们就有处置的理由了。”
易姬丽忍不住笑了,钟馨生气地说:“我现在气得肺都快炸了,你还笑?你还算
是我的朋友吗?”
“别误会,我不是笑你,我觉得学校这样做不大妥当,我是同情你。”
“同情?算了吧。”
然而,让钟馨始料未及的是,恼羞成怒的高科长眼见剥夺钟馨的课程并没能让
她痛哭流涕、幡然醒悟、悔过自新,钟馨依旧泰然自若,我行我素,他的挫败感更
强了。可惜,他不是找钟馨谈心解开疙瘩,而是找到钟馨的母亲,把钟馨在学校的
表现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并且威胁说,假若没有他的话,钟馨在学校的处境不知
有多惨,其意思就是让母亲转告钟馨: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有自知之明,如果
没有他这个保护伞,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母亲哪里受过这样的威胁,她又急又气,严厉责问钟馨,可她又说服不了钟馨,
钟馨依然如故。她急得直叹气却又无可奈何。
只是经过这番折腾,钟馨终于看清高科长的内心世界,原本一直对高科长怀着
感激和愧疚,甚至负罪感的她终于放下那既累又甩不掉的包袱,她感谢高科长的坦
率,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与高科长所说的过去他所给予钟馨的保护受惠一刀两断,
从此以后她才是真正独立自主的人,一个不依附任何人的人。没有高科长所谓的保
护伞,即使跌得头破血流也无怨无悔。
离开易姬丽,钟馨回到宿舍楼,推开房门便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自己的办
公桌前。从她那瘦削的背影来看,钟馨觉得很眼熟,可她那时尚的服饰让钟馨思绪
混乱了,钟馨极力搜索着记忆,可还是记不起她是谁。
正当钟馨疑惑不解的时候,那女子转过身来了,她极力忍住笑,调皮地做着
鬼脸,两手同时向钟馨伸过来。
“是你?”钟馨突然惊叫了起来,“你是柳宁?”
“哈哈。”柳宁调皮地放声大笑起来,跳起来一把抱住钟馨,“是我,老师你没想
到是我吧?哈哈。”
“哇。”钟馨和柳宁握着手,钟馨惊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愈变愈漂亮。如果
走在马路上我都不敢认你了。”
“老师。”柳宁紧紧地握着钟馨的手,一迭声动情地叫着,“老师,老师。”
“柳宁。”钟馨被柳宁的热情感染了,她也动情地叫,“柳宁!”
“老师。”柳宁把头轻轻地依偎在钟馨的肩膀上,“请原谅我老师,早就想来看看
你的,可我……”
“柳宁,”钟馨轻轻搂着柳宁的肩膀,感慨地说,“谢谢你还记得我,你能来,我
真是太高兴了。”
“老师。”仿佛女儿回到母亲的怀抱似的,柳宁俨然把钟馨当成是自己的亲人了,
她虽然笑着,眼睛却潮湿了。
钟馨拉着柳宁的手坐到椅子上,柳宁几次抬起头来,但她都被自己的眼泪弄得
怪不好意思的,几次三番地抹着眼睛。
“好了,不要再哭了。”钟馨一手捉住柳宁的手,一手轻轻拍着柳宁的脊梁,“小
心把眼睛哭红了。”
过了一会儿,柳宁终于平静下来,又恢复了调皮的神情:“老师,我想临走前再
看看你,所以我来了。”
“走?”钟馨一愣,“你要走?去哪?”
“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在见过一拨又一拨出国的人群之后,现在自己的学生也出国了,
这让钟馨百感交集。
“是。”柳宁平静地说:“签证已经办了,过些日子就得走。”
“柳宁。”
“我有个亲戚在那里,她让我去接受她的遗产。”
“遗产?你不是去留学?”
“也是顺便读书的。”柳宁解释,“我的英语不行,所以我还要去读书的。”
“以后能给我写信吗?”钟馨恍如在梦境中,“别忘了这里是你学习过的地方,
这里有你的老师。”
“会,当然会。”柳宁热切地说:“你不仅是我的老师,还像我的母亲一般,哪怕
走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忘记你。”
“在这种时刻,本该要祝贺你的。”钟馨突然哀伤了起来,“可我却不知道该说什
么,原谅我,柳宁。”
“老师,你别难过。”柳宁紧紧地握着钟馨的手。
“知道,我知道。”钟馨赶紧说。
“我母亲曾经和我说起她过去的年代。”柳宁幸福地说,“和我母亲相比,我感觉
自己真的好幸福。”
“是啊。”钟馨深情地叮嘱,“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现在的
生活虽然不如澳大利亚富裕,但这里毕竟有你的根呀。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能
适应那边的生活,你就回来吧。”
“老师你放心,”柳宁自信地说,“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