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昊脾气不好,怒气说来便来。
柳旋垂首翻着书页,慢悠悠劝道:“陛下莫恼。臣听说,陛下的事,往常都是由太傅安排。太傅那般说,约莫是觉得陛下对臣的处置不太……妥当。陛下何不就如往常般,听从太傅的安排,省心省事,不更好些?”
如往常般?……不太妥当?
谢昊想了想,还真是,这些年来,朝中、宫中大小事,都由太傅替他决定。
省心省事?也没错。可是,韩一柳这事,毕竟不一样。他早就知会了太傅,定要新状元伴驾,可太傅,竟私下跑去怂恿状元去六部?!
越想,谢昊的脸色越难看,握起了拳头,突然心头很是不愉快……
他突然觉得,太傅管的似乎太宽了些。
皇帝生闷气,素来近臣都要惶恐不安,跪地谢罪,是以,此刻他便理所应当地认为韩爱卿定会好言哄他。没想到,他的新侍读,竟似没看到他生气一般,依旧坐在那边,从从容容地翻看着书本。
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早被皇帝命人拖出去打死。可对着韩侍读,谢昊硬是没办法生气。他的心里,只忙盘旋着一个念头,韩爱卿安静看书的模样……甚是美好啊。
突然间,状元郎瞥向他——谢昊立马正经危坐,脸上笑开一朵花般,紧张地要与他说话,然而,状元郎只是无意识地扫了他这边一眼。
谢昊的心情,刚飘起来,瞬间又被打落了下去……
看看看,一本破书,有什么好看的?皇帝甚是不开怀。
莫非韩爱卿也跟刘榜眼一样,是个书呆子?
如此,柳旋入宫当值的第一天,便在皇帝看她、她看书的奇怪氛围下度过了。
傍晚时分,柳旋离宫归家,行经北苑河畔时,她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忽然叫停,独自下了马车,沿着河畔慢慢走过。
暮色浅薄,灯火零星而起。
物是人非。
她想起,他们都还在时,铃芳会跟在她后头,小碎步,急慌慌……
呵,那时候的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也什么都不怕……
走了半程路,柳旋突然顿住了脚步。
远处若隐若现的屋宇不舍地看着她沉默转身。
不能再往下走了。
路的尽头……是她曾经的家啊……
垂柳飞絮,枝条若挽留的手,拂过她的身侧,终究没能将逝去的影像挽回。
暮色四合中,柳旋踏上北苑桥,拾级而下,神色早已恢复如常。
悲伤也只是一时。
她早已不是六年前的柳家千金。
如今的韩一柳,戴了面具,穿了铠甲,成了一个冷硬之徒。
步下第三级台阶时,下方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中年人,一不小心,跌倒在了柳旋那对黑色流云官靴下方。
那中年人穿着被洗的发白的袍子,模样十分寒碜。他惶恐抬头仰视时,一脸的鼻青脸肿,实在惨不忍睹。他拼命喘着气,目光闪烁不定,不巧撞上柳旋毫无温度的目光,明显瑟缩了下。
“对不住……我……”
中年人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逃跑,不想却被紧追而来的几个家丁模样的给抓住了。那些家丁反剪住他双臂,将他的脸硬生生按在石桥上。
“跑啊?继续跑啊?”一家丁一边唾骂,一边拍打中年人的脑袋。“再跑,就先打断你的狗腿,啊呸!”
“饶……饶命……求大爷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哎哟!……饶命啊……”
中年人呜呜求饶,那家丁却不肯放过他,呼喝着,又将那人一顿暴揍。
如此一番,又有一人走上桥来。来人是个富态、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男人,只看模样,便知他的身份,应是一名富商。
富商来了后,叫停手下,两只小眼睛笑成一条缝儿,背手弯腰,凑到中年人跟前,笑道:“你小子,不错,真不错。开心吗?想来前些天,接过你冯大爷的银票时,你肯定是很开心的。若不是你冯大爷的朋友家有真迹,你小子要得逞,肯定要骗走你冯大爷千两银子。可你不知道,你冯大爷最恨被人当猴耍啊!你冯大爷的银子是那么好骗的?你小子,不懂事啊,拿了你冯大爷的银子,不留下手,不留下脚,怎行?来啊,先断了他的手脚,再扔进河里喂鱼,洗洗他的猪脑子!“
“别,别……冯大爷,小人知错了……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啊……救命……救命……杀人啦!”
“吵死了,捂住他的嘴!”
冯大爷正气哼哼地指使手下断人手足时,忽的眼前晃过一物,定睛一看,却是一张银票。顺着银票,冯大爷看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而手的主人,正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一千两,买他的右手。”
谁会跟钱过不去?冯大爷听得开心,也听得新奇,抬手示意手下们暂停动作。又发现对方身上好似穿着官服,只是没有配官帽,顿时也收敛了些。不过,天子脚下嘛,什么不多,官儿最多。冯大爷生意做的大,大小官爷都接触过一些,看她身上官服颜色图样,暗自揣测她的官位应该不高,遂自觉不用太过忌惮。
“一千两就买他一只手?敢问这位大人,您跟这厮是什么关系?”
“有关系会只买他一只手?”柳旋慢条斯理地反问。
“那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正巧天黑了,缺一只替我提灯笼的手。”
那冯大爷听得哈哈大笑,道:“您花一千两,就买他一只手,却不管其他地方?那他连命都没了,留着右手,还能有用?您可真——”待要笑话对方傻,冯大爷突然回过味来。这大人分明是要保这个骗子的命。
果然,他刚想明白,便听柳旋道:“冯大爷是京中有名的富人,想来你做买卖定然十分公道。现如今,我花一千两买了您卖的东西,出钱的是我,卖东西的是你,至于你的货能不能使,冯大爷竟认为该我这个买主为你出售的货物操那份闲心?”
倒是个刁钻的。冯大爷啧啧称奇。“大人您既不认识他,为何要保他?实话告诉大人您,这厮是个骗子,拿着副赝品到我跟前,口口声声说那是他祖上传下来的珍品,竟唬得我差点着道。我看大人您年纪轻轻,想必新入仕。小人年长,此刻托个大,好心劝您一句,这世上什么都能施舍,就是善心不成。大人自然是聪明人,必能听得懂我话中的意思。”
这话听着是好心,翻个面儿听,也是警告。冯大爷的意思明摆着:这事儿我占着理儿,便是你这小官儿要管,也该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善心?”柳旋轻笑,“冯大爷才是善心人。您不用担心,我买他,不做它用。我打算——”
“打算做什么?”
“打算拿他去喂狗。”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冯大爷听得一惊,脸色变了变,想从她脸上看出玩笑的意思,对方的面色却依旧冷冷淡淡。
将她又好一番大量,冯大爷更吃惊了,这穿着的确实是官服啊!京中官吏遍地走,敢如此明目张胆草菅人命的小官,他却是头一次遇到。莫非是他看走眼了,这年轻人出身其实非同一般?
如此思量一番后,再看柳旋,只觉其出手阔绰,气势凌人,,冯大爷哪里还敢再等闲视之?
“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大人家的狗若然缺这根骨头,冯某自不妨送您这个人情。那一千两也不用给,人您只管领走。还未请教大人府上何处?”
柳旋不答,却道:“既然冯大爷慷慨,我却之不恭。您送我一个人情,我却不习惯欠别人的。我观冯大爷面相,赠您一言。这些时日,不论您出不出门,都得提防着些。”
在心中暗自将诸事盘算一番,冯大爷也没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可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者,他自忖跟这名年轻官员素不相识,对方忽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岂不突兀?这其中,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
“提防什么?莫非大人还懂相术不成?还请明示一二,冯某定然重谢!”
“时候到了,冯大爷自然会懂。”
冯大爷自然不甘,但看她神色,知不能逼问,提着心思,多了丝忌惮,拱手告辞。
那些人走后,被追打的中年人松了口气,沿着桥身瘫坐在地,捂着痛处,哀哀直叫唤。却见眼前将他的命救下的年轻公子不言不语,疼痛之余,不忘吹捧:“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救民于水火啊,您就的可不止小民这条命,还有小人的八十老母,三岁稚儿,他们都指望小民过活,小民要是被那为富不仁的奸商害死了,小民一家老老小小必然也被逼上绝路了啊!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
柳旋转回头,视线落在他身上,轻笑一声:“救你?我为何要救你?”
中年人瑟缩了下,想起她之前的种种反应,原不是古道热肠的模样,起先还站在一旁不闻不问来着,越想越害怕,猜不出对方什么打算,只得强笑道:”您……您是官老爷,自然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
“呵……江司空。”
中年人闻声,神情大震,害怕地往后缩去。
“你……你是谁?”
怎会知道他的真名?
柳旋迈前一步,居高临下,弯腰逼视,嘲弄道:“中山狼?呵……怎的变成了丧家犬?“
江司空显得十分害怕,手脚并用想逃跑,人没能站起来,身子摔去,咕噜噜滚下几十级石阶。他早被人揍成了一副猪头样,多滚一圈也不会变得更狼狈。两眼冒金星地刚站起身,却见柳旋又出现在他眼前。
这年轻人冰冷得叫他害怕。
“你……究竟是谁?”
“我?呵!”柳旋睥睨着狼狈不已的江司空,“滁州——韩府。”
滁、滁州……韩府……
江司空瞬间腿软,面色惨淡,浑身发颤,抖着嘴唇,发不出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