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听罢九枪八的叙述脑袋摇成拨浪鼓,他说:“二当家不对哩。俺是经常吃猪拱嘴蘑,那玩意儿只要用柴灰洗过肯定没问题,俺村里人都知道这么吃咧。”
秦队长说:“这就奇怪了。二当家明明之前食用过,按理说不应该的。你当时除了吃蘑菇,还吃了些别的东西吗?”
九枪八摇头道:“再就是喝了一些烧酒。烧酒肯定没问题,都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旁人根本没有机会在里边下毒。后来剩下的烧酒山寨的弟兄们也曾喝过,根本没什么事儿。”
秦队长显得一筹莫展:“二当家,这条至为重要的线索我们随后要继续追查下去,或许可以在后山柞林发现些端倪。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花舌子,我想立即见见他,有些事情还得他当面跟咱们讲清楚。不知二当家可否请他过来?”
九枪八把候在门外的二膘子喊到身边,低声向他耳语了两句,二膘子连连点头后一溜烟儿跑出了门。
片刻的工夫花舌子便推门而入——九枪八说的不差,此人看起来的确非常机警,两颗晶亮的眼珠转得飞快,满脸堆笑地冲着我们连连抱拳问候。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个小发现:花舌子的目光落到黄三身上时,青黄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两下。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用细长的手指胡乱地刮了刮额头,嘴里嘟囔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真大的北风哩!”
这时候九枪八对花舌子说道:“花舌子,现在有件事你得原原本本跟我说清楚,这事关我们小西天山寨诸位兄弟的清白。当着八路军警备连秦队长的面儿,你不要有任何隐瞒,晓得没有?”
花舌子的眼睛在九枪八和秦队长的身上扫了两圈,他挪动着碎步似乎正在犹豫自己到底该不该落座。秦队长觉察出了他的意图,摆手道:“花兄弟你不用紧张,坐下来慢慢说。我们现在只是想了解些情况,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不会随便下结论的。”
我看到花舌子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是他皮笑肉不笑的脸正在极力遮掩这种不安。就在九枪八刚刚张开嘴巴要问话的空当,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了:花舌子“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他这个举动把我吓得猛地跃起身子,而郝班长则把肩上背着的步枪弄得稀里哗啦直响。
花舌子以膝代步挪到九枪八脚底,他惊慌失措地拽着九枪八的裤脚:“二当家,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哇!那时候我被猪油蒙瞎了眼才一时起了歹心,我对不起山寨!我对不起大当家!”花舌子又瞄了黄三两眼,继续说道,“二当家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怎么说咱们也是患过难的兄弟,这么多年我对山寨可是忠心耿耿。这件事我会老老实实交代给八路军秦队长,只求二当家看在多年兄弟的分上绕了花舌子性命。我下次再也不敢啦!二当家……”
我突然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在吱呦作响。听花舌子这番苦苦求饶,难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预谋已久的?他特别提到对不起大当家震江龙——没错!我又联想起袭击剃发黑斤人事件,假情报是由花舌子提供给大当家震江龙的,而参与这件事的八人之中目前只有他平安无事,这么说来……我越琢磨越觉得花舌子就是最终的幕后黑手。
这时九枪八的手指缓缓伸向腰间别着的匣子枪,而秦队长却一把压住了他的手腕。秦队长说:“二当家,且慢!”
就在这眨眼的瞬间,我突觉胳膊上的箭伤处一阵疼痛。再看身旁的黄三已经把我的步枪抄在手中,他利索地拉起了枪栓,枪管贴着我的耳际直指花舌子……
我的脑袋“嗡”的一震麻酥了!那一刻我猜测花舌子这条小命肯定保不住了——只要黄三轻轻扣动扳机,这么近的距离,花舌子的脑袋非得被开了天窗不可。
这件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比憨厚的伐木汉黄三居然会做出这般不寻常的举动。特别是他拉枪栓那一下,干净利落,如果不是此前就摆弄过枪的人,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我确信自己是闭着眼睛听到枪声的,子弹射出枪膛的清脆声在耳朵里嗡嗡叫唤。只是子弹的终点似乎并没有落在肉里——它在瞬间弹跳了两个来回,硬邦邦的,接着柜上放置的瓷瓶“啪”的一声清脆泻落。我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花舌子已经瘫在座椅下端,他张开的嘴巴惊慌失措地攒动不已。秦队长扭着黄三的胳膊,而我那支被黄三夺去的步枪就扔在不远处,开枪打落它的九枪八正在吹着枪口里冒出的淡淡青烟。
那是我第二次见识九枪八的枪法。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队长和九枪八兵戎相见,他们二人同时出枪攻击对方,究竟谁会倒在谁的枪口之下?
此时,疑点的范围似乎又将黄三囊括在内。难道在花舌子的预谋里也有黄三参与?现如今事情败露他要杀花舌子灭口以求自保?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被秦队长按倒在地的黄三根本没有丝毫挣扎。他满脸铁青,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秦队长你放开俺,俺要剁了这个杂种!俺求求你啦秦队长,秦队长……”
我从黄三怪异的口气里推倒了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对他的怀疑转而变得模棱两可。毕竟黄三这几天跟我们形影不离,如果真的是他的话,好多地方实在讲不通。那么抛开这层关系,黄三和花舌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原本纠结不清的错综似乎又平添了一道复杂,这让我彻底体会到了深不可测的含义。
秦队长和九枪八从黄三的反应中也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两人相视片刻之后,秦队长命站在身旁早已呆掉的郝班长过来搭把手。待黄三的情绪趋于平稳,秦队长这才说道:“你们俩从现在起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先把事情说明白。”
秦队长走上前去把花舌子扶起来,扬手示意他先叙述。花舌子的屁股重新挨在座椅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道:“那年我带着两位兄弟下山踩盘子,碰巧在石人沟看到一头老黄牛。我就寻思着把牛拉上山寨炖肉吃,于是就命两位兄弟把牛牵回去,后来……”花舌子指了指黄三,“后来这家伙看到了,死气白赖地不让兄弟们牵走那头牛,没法子我们就削了他一顿。”
秦队长愣了愣,接着哑然失笑。他转头对黄三说:“就为这个你要杀了他?”
黄三满脸通红地支吾了一会儿:“秦队长,不光这些咧!那天他不但狠狠揍了俺一顿,完事儿还拉着俺进屋,当着俺的面对俺媳妇动手动脚,后来干脆把俺媳妇按在炕上……这个畜生丧尽天良,简直禽兽不如!要不是他俺辛辛苦苦成的家就不会被拆散,俺媳妇也不会觉得没脸见人上吊自杀啦!秦队长假如换作你,你说俺该不该废了这个犊子养的?”
秦队长眉头紧蹙,他对花舌子说:“就是为这事你才说对不起山寨,对不起大当家?”
花舌子点头道:“我也是一时没管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我看到秦队长你带着黄三来到山寨,以为你们是过来跟我算账的。我在城里消息灵通,知道八路军现在都替老百姓做主,所以我——二当家,你得给我做主,留我性命好给山寨继续效力哇!”
九枪八显然被花舌子气晕了,他抓过桌子上的海碗劈头盖脸就砸向花舌子,满嘴的粗气直吹得脸上的黑巾抖动不已。他指着花舌子骂道:“大当家说没说过咱们上山落草是为了打鬼子?每次下山我都一再嘱咐你们不要祸害老百姓,难道你还嫌鬼子糟蹋的不够吗?今天我他娘的非给你‘穿雨衣’不可!”
说着九枪八起身直奔花舌子而去,秦队长忙拦住了他。秦队长说:“二当家你先消消火气。”他转身又对黄三说,“这件事先记在花舌子头上。我用项上人头向你担保,日后绝对给你一个说法。先暂时放放好不好?”
黄三听到秦队长这么说才勉强点了点头:“有秦队长这句话,俺的心宽多咧!俺听秦队长的就是。”
黄三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看到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花舌子,满脸杀气。秦队长冲着郝班长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让他看紧点黄三,别再出了差池。郝班长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
这时候九枪八说道:“花舌子,秦队长既然已经发话,那这笔账咱们暂时先搁搁。现在你要丁点儿不差地说说另外一件事,究竟几年前那份日军押运红货南下朝鲜的情报,你是怎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