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甚凉。
天色墨黑，林间清凉，如今正值夏抹转秋之际，夜间的温度比白天冷上许多。
夜风阴面吹来，徐离羲紧了紧身上长衫，伤得太久，身体虚浮，还没入秋的夜风都显得刺骨。
“少爷，你还是入车厢中歇着吧。”三竹牵着廋弱老马拖着摇摇欲坠的车厢在后跟着，瞧见少爷的动作，取出一件陈旧披风披在少爷肩上劝道。
“不必了，你找个避风地，我们将就着过一晚，明天一早再启程。”徐离羲伸手接过披风，系紧。
三竹应声，加快几步去前方寻避风地。
三人远离徐离归鸿行至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也不见小村落，其实前方哪有什么村落，徐离羲根本没到过这地域，纯粹是为了离开青丘城范围而编造的。
为此，唐二十二还一路抱怨没吃到农家老母鸡的香甜。
三竹很快回来，寻到一处巨石下能极好的遮挡夜风，生起堆火驱寒，山中阴凉，徐离羲的身体刚刚好转，自然不能着凉病了。
徐离羲将包裹里的最后一份干粮去取出，分出一大份递给了三竹，自己只是却没心思吃，稍稍吃些垫着，唐二十二毫不客气把剩余的干粮拿着就往嘴里塞，老母鸡是没了，裂地虎也不要想了，三人加在一起还不够塞它一个牙缝，总不能饿着自己的肚子。
之后，徐离羲问了许多关于这大陆的趣闻轶事，比如苍梧城，比如修炼，比如唐二十二用了一张隐修符才能骗过徐离归鸿的眼睛。
当然也了解到唐二十二到此的缘由，还真是受一人所托。
受谁的所托？
唐二十二揪着脸就是不说，徐离羲也不好一直追问，如今这个地步还有谁会想着自己，那个便宜老族长爷爷如今去了何处也不得而知，搜索了全部记忆也没找到还有谁会关心徐离羲。
算了，既是他托付，以后总有相遇时。
······
夜深，更凉。
车厢内，徐离羲盘坐在其中，沉静神识，坐观内府。
脑海一篇篇开窍法诀浮现，按照记忆中的开窍法诀运转调度体内的先天内息，人体都有一口先天内息，便是用它打开身体与天地灵气的沟通通道——八十一个窍位。
他记忆中的开窍法决实在太多，虽然不能打开窍位，但是依旧每天不间断的用各种法决调度先天内息，以至于如今他对于体内的那一口先天内息，控制自如，还能在法决不同属性间随意转换。
不知为何，今夜的月亮格外皎洁，泛着蓝色的银光散落大地，透过车窗射向徐离羲将要闭合的眼睛，一头白发在这银光中显得刺眼。
车厢外悠远的声调响起，声音不大，在这深夜中却很清晰，不狂放，不凄怨，不欢快，平平淡淡，饱含着对生活世事的无奈，细细听来又有一丝对前路的坚毅。
徐离羲听着这声调，起身，掀开帘子，看了眼一旁巨石上的翘着脚，两手枕在脑后，唇边含着一片薄薄树叶的唐二十二，那还算动听的声调从他唇边传出。
转头又望了眼卷缩在巨石下，树叶堆上已然入睡的三竹，此刻双手正不停搓着身体，旁边火堆只剩点点火星，已无暖意，尽管巨石能蔽风，夜间却还是很凉。
回身，抱起一件厚重的外衣，在三竹身上细细盖好，巨石上唐二十二有意无意的瞥见这一幕，又若无其事的转头看着幽静的皎月，继续吹奏。
徐离羲攀上巨石，坐在一旁，静静的坐着，听着，第一次有心思欣赏这一世的夜色。
“既然不能开窍为何还要努力在尝试？”唐二十二停下吹奏，取下树叶片。
“既然曲调不能舒缓体内的郁结为何还要吹奏？”徐离羲轻声道
“你很不一样。”唐二十二笑了，莫名的说出一句话。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徐离羲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若说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也就是这具身体了，十六岁了不能开启一个窍位，不能修炼。
“这世上对下人真诚关心的或许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唐二十二说出其中缘由，声音有些感慨。
“你没有？”徐离羲问。
“没有。”唐二十二毫不犹豫，因为这是大陆最正常不过的事。
这个世界对主仆地位阶级甚大，仆人的生死对于主人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又有谁会愿意关照仆人？仆人就是用来抒发主人心中不畅，用来抵挡临近身前的刀剑，用来陪葬祭祀。
是主仆相待，还是发现徐离羲的平静，淡然自处与大陆之人有种格格不入之感，也与传闻中差别甚大。
或者两者都有？
唐二十二毫不犹疑的口吻令徐离羲沉默，他其实并没有多想，两个月来若不是三竹照顾，真不知道自己穿越而来会不会直接又回去。
他只是觉得别人对自己付出，自己理应有所回报。
此刻他才明白，一路上若是在野外过夜，三竹坚持不肯入车厢的理由不仅仅是怕影响自己身体恢复，更主要的是这个世上仆人与主人的差距。
几句话后，陷入沉默，夜风更冷几分，明月更圆几分，树梢透过的白光更清冷几分，耳旁再次响起的音律更显惆怅。
徐离羲静静的听着。
······
“你很不一样。”
待唐二十二再次停下，徐离羲说了同一句话，这个不一样与唐二十二所说的意思却有所不同。
“哦，有何说法？”唐二十二眉头一挑，像是极感兴趣，从收回望着明月的眼神，落在徐离羲身上。
“既是世家公子，应是作些风花雪月的曲调，怎么吹出如此惆怅惘然的曲子，既是世家公子，又怎会与我这般废人对坐石上赏月。”徐离羲缓缓道出，“你与其他世家公子不一样，没有一点的纨绔浮气。”
“呵呵，”唐二十二自嘲的笑笑，“有何不同，若是你几个月前认识我，你肯定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看法。”
徐离羲静默，因为几个月前不可能认识，又怎知两个月前的唐二十二是如何，他不知怎样答下去。
石上再一次陷入寂静，只有风在耳边呼呼响，吹起缕缕白丝，和石下三竹吧唧着嘴巴，入睡香甜，以及远处不时的妖兽哼叫声。
还有又一次响起的曲调。
······
“睡不着？”
曲调停歇，徐离羲轻声问候，打破了深夜中的宁静，这一次才算作正常的打招呼，仿佛此刻才刚从车厢中出来。
“嗯。”唐二十二鼻孔出气，心说这不是废话吗，睡得着我还有心思看这无聊的月亮？
“修炼上出了问题？”徐离羲再问。
这一次唐二十二微微偏头，看了眼徐离羲，眼中有些奇异，偏转回来不再言语，算作回应。
良久，唐二十二问道：“你觉得这个世界真有命运这种东西吗？”
徐离羲想着前世，想着今生，不由颔首：“应是有的。”
唐二十二看着徐离羲说道：“那你觉的命运它究竟是否有公平可讲？”
徐离羲闻言，想着前世庸庸碌碌，想着今生又活在这具身躯内，身躯却如同废材一般一个窍位都不通，想到如今处境，想到此去苍梧城的处境。
“说它公平，它自有不平时，说它不公平，它自有公平刻。”
唐二十二一手捏着树叶在唇边，口中喃喃：“自有不平时，自有公平刻。自有不平时，自有公平刻······”
“你就是唐二吧，那个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唐二。”说完徐离羲看着晃神的唐二十二，略微感慨的接着道：“如今唐家怕是有人称唐一了吧。”
徐离羲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唐二十二眼中精光闪烁，放下了一直抬着的手臂，直直的逼视着徐离羲，带着一股强烈压迫气息，下一刻眼神一散，压迫顿消，重新仰躺，再次望着天空依旧晃眼的明月。
“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的？”因为这件事唐家下了禁令，不得外传，除却唐家内部人，外人是绝对不知，况且时间不过几个月，就算族中一些不对付的族人也不怎么敢把消息传出去，而如今他也确实在家中排在二十二位。
几个月的时间让唐家第一人，跌至二十二，除却唐家优秀天才众多外，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唐二十二实力境界在下降，他本已开了的窍位在封闭！
随着时间推移，窍位封闭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猜的。”徐离羲眨眨眼，“不过看你的反应就知道我猜对了。”
“不知如何猜出？”唐二十二是真想知道。
徐离羲缓缓的说出从见面到现在所察觉的信息，一步步的分析，细致缜密。
首先，唐二十二在当着徐离归鸿说自己是唐二时，神色中的自信，不似偶尔拿来冒充之用，与不经意散出的一丝对自己还要冒用这个名头的挫败感，当然隐藏的很好，但还是没逃过徐离羲的眼睛。
那时却也怀疑，当时情况也无时间去多想。
随后他承认自己是唐二十二时所用的称呼‘唐二二’，而此时，没有威胁之人再旁，眼睛流露的苦涩一眼可见，或许他还在眷恋着那个名头，毕竟唐二所代表的不仅是一个名字，更是家族的资源，家族中的权利。
也许他眷恋的是那时的地位，也可能是实力境界。
若说唐家人不想‘唐二’这个名头，绝无可能。
加上方才唐二十二的曲调，与他所说的几个月前的自己与现在截然不同，最主要的是方才他喃喃自语‘自有不平时，自有公平刻’，想来是经历过常人无法经历的变故，徐离羲有理由猜测他即是唐二。
“你很不一样。”唐二十二听完，只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至少和传闻中相差甚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