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驶在路上,风景不停倒退,我看着前方不断延伸的道路,仍在努力理清这三十年前后的关联。
叶齐沉默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那个……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叫声叔叔不过分吧。”
叶齐的方向盘猛地歪了一下。
我笑了:“开玩笑的,黑瞎子的徒弟,跟着道上的称呼,叫小三爷吧。”
“小三爷,”叶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
“你师父还好吧?”
“嗯,不过,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收拾我。”
“放心,我罩着你。”
叶齐扭头笑了笑。
车沿着林荫大道缓缓驶入了一处开阔的农场,零零散散地看到几头奶牛在不远处吃草,这么田园,黑瞎子难不成在这儿放牛?
叶齐停好车,带着我沿着山坡走上一处高地,远远看到两棵大树之前挂着一张吊床,里面躺着一个人,似乎是睡着了。
叶齐伸出手指做了个静音的动作,放轻脚步往前走去。
离吊床还有差不多十几米的时候,忽然一块石头极速朝我们飞了过来,叶齐一个侧身,伸手抓住。
吊床上的人翻身下地,笑着说:“小兔崽子,胆儿肥了啊!……”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转到了叶齐身后,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猛然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
原来,这就是时光,它一天天地走着,无声无息,你看不到,便时时会忘了它的存在,而突然有一天,你发现,原来你身边的一切,就这样变了,再也回不去了,你这才知道它悄悄带走了什么,你明白了,也已经晚了。
三十年的时光,直到下车的那一刻,我脑海中仍是那幅玩世不恭的笑脸,而现在,笑容仍在,却已不再青春张扬。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第一句话,隔着三十年的记忆。他默默看着我,似乎还在思考究竟面对的是哪一个我。
画面就这样凝固着,直到叶齐突然向前走了几步,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了他面前,黑瞎子低头看了他一眼,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毫不犹豫地劈到叶齐脸上,叶齐应声倒地,血顿时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爬起来重新跪好,一句话也没说。
黑瞎子再次举起手,我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够了!关他什么事!”
“关他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毁了多少人的心血!”黑瞎子推开我的手,一脚把叶齐踹倒在地。
他似乎是要把气都撒在叶齐身上,我拉不住他,只能冲他吼道:“多少人的心血,就是把我变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黑瞎子的手猛地停在了半空。他的力气太大,又在气头上,刚才那几个巴掌抡下去,叶齐已经鼻青脸肿。
我走过去,把他拽起来:“没你的事,回去把伤口处理下。”
叶齐捂着脸,没敢多说什么,沿着山坡走了下去。
我转过身,掏出一根烟递给黑瞎子,说:“打就打,能不能不打脸?我们当年打架都知道护着脸。”
黑瞎子接过烟,淡淡地笑了下说:“忘就忘了,又没干过什么好事,干嘛还要想起来。”
“怎么就没干过好事了!”
“比如?”
“比如……”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山坡上看过去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牧场,午后的风轻轻地吹着,不冷不热,我们并排坐在草地上,想着过去做过的那些事,对的,错的,固执的,荒唐的,终究都是过去了。
“谁说没做过好事的人就不配拥有记忆了……”我望着远处的草坪,自言自语地说。
黑瞎子抽了口烟,说:“有机会重新开始,不好吗?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吴邪,会不会好一些。”
我点点头,“想过,换一个身份,也许我会得到他无法得到的,但注定会失去只有他才能拥有的。”
“重要吗?”
“很重要。”
黑瞎子转头看着我,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三十年了,不管你是谁,你都回不到过去,你再这样下去,连现在你都回不去了。”
“我哪儿都不想回,我就想知道,那场大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花在哪儿?小哥……为什么不认识我?”
黑瞎子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我以为他会说“说来话长……”,没想到他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太久了,忘了。”
“我靠!”我站起追上他:“你不说我不会走的,要么你就养我一辈子。”
“好啊!”
“喂!”
我跟着黑瞎子沿着山坡一路小跑,跑到一座房子跟前,他突然停下脚步,我来不及刹车差点撞他身上,我站稳后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身穿长裙的女人,阳光轻柔地照在她的身上,裙摆很长,随意地铺满台阶,她在阳光下温和地望着门口的方向,脸上是恬静而温存的微笑,像是一副秋天的油画,宁静而美好。她的脸庞已不再年轻,但我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秀……”,我还没喊出她的名字,黑瞎子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巴,把我拉到一旁。
我努力挣扎着,秀秀听到了动静,微微侧脸,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轻轻地问:“回来了?”
“……不是,是我,花儿爷一会儿就回来。”黑瞎子捂着我的嘴,一边往旁边走一边回答道。
“你跟谁在一起?”秀秀疑惑地问。
“呃……山下喂牛的,上来送牛奶,马上就走……”
秀秀点点头,淡淡地笑了笑,又继续望着门口的方向。
这奇怪的一幕让我瞬间忘了挣扎,她为什么这么问?我们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看不到吗?
没等我反应过来,黑瞎子已经把我拉到了旁边的树丛后面。
我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秀秀怎么了?”
黑瞎子转身要走,我拉住他:“你要我自己去问吗?”
“别去!”
“到底怎么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因为那场大火。”
“你是说,三十年前,新月饭店?”
黑瞎子点了点头,“那场大火,他算到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秀秀会跑去找他。”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那次的事情他本来什么都没有告诉秀秀,但就在出事的那天,秀秀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老九门会在新月饭店清理门户,她怕花儿爷出事,就偷偷跑了过去,爆炸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会跑入火场……”
小花说过,他这一生,只想保护好一个人,而他却一直都没有看到,有人一直在他身边,愿意用生命去保护他。
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情义与道义,却惟独忽略了专属于他的那一抹月光,他用一把火,燃尽了年少时的怦然心动,而接下来的漫长岁月,他要如何去面对,这无法弥补的伤痛。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隔着树丛的缝隙,我看到小花从树影深处走来,他缓缓地走到秀秀跟前,从背后拿出一个拨浪鼓,在她面前轻轻地转,清脆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把我拉回到那年冬天北京的四合院,冰天雪地里,我们一群孩子追逐打闹,秀秀太小,追不上我们,坐在冷冰冰的台阶上哭,小花就跑去胡同口买回了一个拨浪鼓,在秀秀面前转啊转,咚咚咚咚的声音在胡同里传出好远,秀秀就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亮晶晶的。漫天雪花里,两个小小的影子,围着一个不停转动的拨浪鼓,笑成了那个冬日里最悠远的回忆。
风吹过树丛,枝叶摇曳,眼前的画面跟着轻轻晃动,我放佛看到了年少时的他们,女孩一袭长裙,抬头仰望,眉眼含笑,男孩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女孩被逗笑了,男孩温柔地看着她。
黑瞎子往门口看了看,说:“让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吧,不要打扰他们了。”
“他是在弥补吗?”我远远地看着。
“算是醒悟吧,那场火之后,他就放下了老九门所有的事,也卸下了解家大当家,从那以后,道上就再没有小九爷的称号,他带着秀秀远离了所有是非,甘心做回那个只唱悲欢离合不问人间世事的解语花。”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满脸笑意,云淡风轻,三十年的岁月,弹指一挥间。他不再一呼百应叱咤风云,而选择抛开一切只守护一朵花开。也许时间无法改变结局,但终归抚平了伤痛。他终于唱完本就不属于他的那场戏,纵然伤痕累累,却也落幕无悔。现在的他,终于有时间,去好好保护一个人,好好唱完一首曲。他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隔了好远,远到我无法伸手触及,这幅画面太美,美得怕一不小心就会打碎。我不忍心,把三十年前的哪怕一颗尘埃带到他的身边。就像黑瞎子说的,让他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吧。这个世界,已经太多别离,幸福薄如蝉翼,短暂得来不及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