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了西偏门有一射之地便停下,待外面的小太监打起珠帘,我与菖蒲方才起身搀着梵语下车。外头早有一众宫女太监候着,此刻纷纷行跪礼,齐声念道:“静妃娘娘吉祥,愿娘娘福寿安康。”
梵语端庄一笑,命他们起身。待众人皆站定,即刻便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引梵语上了一旁的软轿,这轿身红幔翠盖,轿帘上头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四角边儿上均挂着金黄的丝穗,我飞快地向不远处扫了一眼,只见别的几个已到的小主所乘坐的轿子便不似这顶讲究,虽也同样华丽,但像只是宫里寻常乘用的。
菖蒲为梵语打了轿帘后便同我并排站了随着前面的人一起向即将入住的宫室走去。我回眸望了一眼宫门外的天空,只觉得那宽阔的深蓝渐渐晕开了颜色变得淡而浅,层层的洁云或卷或舒,恣意逍遥,但全部目的明确地向与我相反的方向飘去,它们也不喜欢这琼楼玉宇碧瓦朱檐吧。
许是我不懂欣赏的缘故吧,皇宫里壮观华丽的建筑物看在我的眼里很是大同小异,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屋檐角上皆蹲着吉祥瑞兽,少有四多至十不等。钉头磷磷,万顷琉璃,这样连绵不绝的大小殿宇被高十数米的朱赤宫墙所围绕,我不知道这道墙究竟有多长,只觉得这样的地方好似关押犯人的牢狱一般,那守在四座精巧玲珑、结构绮丽的角楼里的人便是看管我的狱卒,而我这个罪臣之女在有生之年能否踏出这方牢笼则全凭一个被称为圣上的人所决定。我诚心祈祷,但愿他真的圣明。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们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下,我驻足凝望,只见上方正中悬着的深蓝底匾额上铸着三个赤金大字:靖安宫。
那样庄重肃穆的感觉使我好一阵压抑,我心里极其的不舒爽,直到菖蒲不耐地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猛地反应过来,忙同她一起走上前搀梵语下轿。
靖安宫规模较之后.宫其余宫殿算的上是上等,与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寝居凤阳宫相比差不了多少,由此可见皇帝对梵语这个右相府嫡女还是相当礼遇的。靖安宫是两进院的格局,前院正殿栖鸾殿面阔五间,前后出廊,万字锦底、五蝠捧寿裙板隔扇门,步步锦支摘窗,两边有东西配殿,后殿面阔五间,后檐出廊,亦有东西配殿,东西各有井亭一座。
栖鸾殿前植了两株一米多高的金边瑞香,是瑞香中的佳品,此时新春已过,花瓣早已凋零,然其观赏价值仍在。它的树姿优美,枝条苍劲,曲伸自然,神韵蕴内,且叶缘镶金边,黄似金翠似玉,金片玉叶终年茂盛,整齐光亮,青翠浓绿,四季可赏。待来年花期一至,则繁花似锦,清香浓郁,满堂飘香,更取了祥瑞的好意头。院中游廊边摆了两排四季秋海棠,如今正值花期,白红粉三色的花朵成簇开放,这种花株姿秀美,叶片娇嫩光亮,花朵玲珑娇艳,且应了四季的名儿,花期的确很长,约莫要从四月间开到十二月,香味清淡不腻不浓,寒凉季节置于室内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在靖安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们齐声向梵语请了安后便静静地跪在正殿主干道两旁,我掠了一眼,太监宫女合计有四十余人,除去领头的两名年长的太监宫女,余下众人中宫女皆为淡粉色宫服,太监则是清一色的深蓝,看模样年纪都很轻,我估摸着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这会子皆敛声屏气,规规矩矩的跪着,鸦雀之声不闻,连一声咳嗽也无,一时间偌大的宫殿静的出奇。
梵语很是慢条斯理地踱了几步,复回身以眸光淡淡地扫过众人,沉默了些许功夫才缓缓地道:“都起来吧。”
我心中微微诧异,只几日不曾接触,梵语的气度倒是已有不小涨势。之前在右相府时梵语平日多爱找我做伴儿,闲时聊聊诗书与女红,谈论南北吃食的制作和金银首饰的设计。她是京中第一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门绣艺更是举世无双,我可没有她那样惊艳绝伦的好文采,若说刺绣,我勉强能拿出手的恐怕就只有简单易学风靡全球的十字绣了。
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这个身体的主人貌似曾经也是饱读诗书,绣技超凡,可如今承载了她本身记忆的我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草包,才情神马的都是骗人的,每次也只能背一背唐诗宋词应付应付梵语的好奇心,每当她拍手叫绝的时候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好在我是一个机智的少年,诗书不通没关系,女红糟糕也没人知道呀,咱可以换个角度探讨一下人生嘛,再者作为一个高品质吃货,跟她说说精致美味且在这里不为人知的特色小吃,鄙人还是有这个能耐的,顺便还能改善一下伙食,何乐而不为。
可自梵语入选后我便再不曾见到她了,直到今早听从大夫人的意思改来服饰她早起梳洗才得以一见。期间的这些日子她每日都要跟着宫里来的教引女官学习宫规,练习礼节,站立、入座、行走、请安等等仪态姿势。想必这些日子里大夫人得空必然也要对梵语好一顿教导吧,曾经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恐怕要渐渐离我而远去了,至于她究竟会改变为何种人我便无从得知了,不过无非就是成天提防着被别人坑害,没事儿玩玩儿心计,算计算计宫里所谓的好姐妹们吧,这是最普遍可见的现象,也是最遵循游戏规则的答案。
瞧瞧这一记满含派头的下马威,大夫人教的果然好。
我与菖蒲扶着梵语进正殿坐下,只见栖鸾殿正间后面是楠木雕纹玻璃罩背,罩前设地平台一座,平台上摆置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在屏风前设有宝座、香几、宫扇、香筒等。殿内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精巧华丽,布置得庄重考究,层次分明,空间感很强。
待引路的小宫女奉上茶后,方才跪在外面打头的两位宫女太监便进来叩头请安。
“奴才靖安宫首领太监正四品监正侍齐康泰叩请静妃娘娘安,静妃娘娘吉祥。”
“奴婢靖安宫掌事宫女正三品恭人秦月如叩请静妃娘娘安,静妃娘娘吉祥。”
我瞧了一眼,这两个宫中的老人也就三十岁上下,齐公公一身暗红衣袍,肤色偏黑,低眉顺目,一副老实厚道的模样,像是办事儿稳妥之人。秦姑姑穿着灰褐色的宫服,以黑线勾勒出几朵素净的花,发髻上只斜插一根古朴的木簪,戴了一对墨绿色的玉坠儿耳环,皮肤白净,身形瘦削,给人低调沉稳的感觉。
我与菖蒲按规矩来说应是向他们二人行礼,不过此刻因我们侍候在梵语身侧,便可免礼,若是寻常时见了也合该行礼问安的。另外,我与菖蒲因是梵语的陪嫁丫鬟,身份较之普通宫女颇为特殊,一是不必穿宫女服,只穿主子赏赐的常服便可,当然也不能逾越,过于华丽鲜艳的衣物一般来说主子是不会赏的,且就算赏了也不能在宫中穿。二是,除了梵语,一般主子是不能随便轻易使唤我们俩的,当然,皇帝景承和太后娘娘不计其中。
梵语合了青花缠枝纹盖碗,含笑命他们俩起身,随即看了菖蒲一眼,菖蒲立刻会意,拿了两锭金元宝分别赏了。两人恭敬地谢过恩便向梵语请示靖安宫中宫人的分配,梵语沉吟了片刻,道:“本宫有些乏了,此事就交由奚颜定夺吧。今日宫中入住新贵,想必秦顺人和齐公公须料理的事儿还很多,你们便先去忙吧,以后这宫中琐事还要劳烦二位了。”
“奴才不敢,此乃奴才分内之事。”
“奴婢愿为娘娘效劳,必当尽心竭力。”
梵语满意地点点头,菖蒲伶俐地越过我搀梵语起身前去西间休息,梵语却并不急着走,而是回身看向我,清澈的眸光中满是信任和倚重之意,我笑着福了福身便随着秦月如和齐安泰下去了。
出了栖鸾殿,齐安泰便称自己有事先行一步,我谦恭地福了一礼,道:“齐公公好走。”
齐安泰看了我一眼,轻笑着点了点头,遂离去。
我回身便见秦月如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我,我复回以一笑,不待我开口她便先问道:“姑娘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我温顺地回道:“姑姑叫我奚颜便好,奚颜是京城人士,年方十五,初来乍到,凡事还望姑姑多多提点。”
“好好好。”秦月如神色暗含淡淡说不清的意味,细细地看着我,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心中微动,不晓得她究竟含了个怎样的意思,面上也只不动声色地依旧淡笑着。
辞了秦如月,我按照她给的指示找到了靖安宫西北处宫女们住的下房,就近敲开了一间门,那为我开门的宫女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我浅然一笑,尚未来得及开口另一位宫女便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亲热地道:“我认得你,你是静妃娘娘身边的陪嫁丫鬟。”
我笑应道:“正是,姑娘好记性,以后叫我奚颜便好。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冬柠,这位是冬樱。”
“姑娘可有什么事儿?”
“静妃娘娘口谕,命我挑几个人在栖鸾殿当差,余下众人分予其他两位小主。如今我刚进宫,对这里还不甚熟悉,还望两位姑娘帮忙代为通传,集靖安宫众宫人于后殿正堂一见。”
冬柠、冬樱听我这样说均面露讶异之色,不过旋即应下了。我知道她们两人为何惊诧,分配宫人想来原先定是宫中掌事宫女和首领太监的活计,如今梵语为了所选之人用着称心踏实,遂将这差事推给了我,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呀。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靖安宫的一干宫女太监们便已经都站在了我的对面,我谦和一笑,缓缓道:“想必我的来意诸位都已清楚,在此我就不多说了。这时辰晨小仪和阮贵人皆已看完宫室了,正是需要人侍候的时候,各位谁有意向的只需在我这里记下名字便可自行先去。”
我话音方落,底下的人就纷纷开始小声议论,不过须臾即止,我眼尖地看到站在后排的两位小宫女对视一眼后缓步走上前来,两手合拢举至胸,屈膝并微微颔首,口中道:“宫女文竹、珠兰手脚粗笨,自知无福伺候静妃娘娘左右,愿意服侍阮贵人。”
我忙侧身避开了这一礼,客气道:“我可不敢受二位姑娘的礼,如今我方入宫,宫中礼仪不甚熟悉,不晓得如何回礼,还望二位姑娘莫要见怪。二位既有心服侍阮贵人,我也不便多留,愿两位姑娘得主赏识,前程似锦。往后大家在一个宫里当差,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两位姑娘多多关照。”
文竹和珠兰连连称是。
我取了先前备下的银子送了她们,二人笑着收下,并让我待她们二人谢静妃娘娘恩典。
文竹和珠兰走后便再没有人出声,只静静地站着,期间有的人时不时地抬眼偷偷看我,面露好奇之色,大部分只是微低着头,一派乖顺模样,也有人大方地站着,面色如常。我心里已然有数,这些留下的人都是想侍奉静妃娘娘的。正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梵语是一宫主位,奴凭主贵,能跟着位分高的主子即使品级相同,身份也会有微妙的差别,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我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随他们客套了几句后便开始挑人,本来琢磨着要不要出个题目什么的,不过最后也还是觉得不要弄这些个幺蛾子,毕竟挑得伶俐之人未必就是好事,若是哪日用着这份令我赏识的伶俐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到头来我也要担着此刻举荐他的罪责,故还是挑些稳重敦实之人,只求他们日后可千万别惹了什么事儿祸及我便好。
而这些人来的时候我便细细地观察着他们的面部表情,其中不乏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脸色微微阴郁的人,想必那些个便是有点儿小聪明,懂得提前贿赂掌事宫女和首领太监之人,以求留在正殿当差,再或者是与那两位暗有什么门道关系。不过谁也没有想到梵语竟来了这么一招,如今这差事落到了我头上,他们必然大失所望却又心存侥幸了。
我私心里一一避开了那些人,一是熟稔了贿赂等这些小把戏的人只怕也多是不老实安分之人,更何况若是他们哪日抵不住钱财的诱惑,与外宫之人勾结做下吃里扒外之事必然也脱不了我的干系。二来,倘若他们之中有人与秦月如和齐安泰私交亲密,那日后自然也不会与我站在同一战线。而梵语明摆了是有心要抬举我,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我显然已分了他们二人的势,长此以往,他们二人必然心中有愤,万一使了什么计策坑害于我,我也只能先减少身边可能存在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