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众人早已歇下了,而我依旧坐在床上发呆。与我一帘之隔的卧榻上,奚安早已酣眠,我也不便掌灯惊扰他人好梦。一室黑暗,唯有月光透过贴窗的竹篾纸洒下一片苍白,窗格上镂空雕刻的花样映在这抹凄冷之光中显得格外诡异狰狞,我睁着黑瞳盯着那片光亮,思绪便如蜘蛛网一般繁复纷乱却不断向外扩散,地面上那抹阴影也随着我慢慢失去焦距的眸子侵蚀我空荡荡的心,于是我的世界徒留无边无尽的黑暗与彻骨的冷意。
我不想进宫。
我在心里轻轻地这样跟自己说,可是就连我自己也只能保持沉默。
没有人能帮我,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我很想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将来,可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出路。我如今是罪臣之女,地位卑贱如泥,在右相府若不是有梵希护着我,连那些狗仗人势的下人都可以随便欺辱于我,更别提向来不积口德的几位姨娘和她们没教养好的娇小姐了。
我若一直留在右相府,那么不出意外的话结局只有两个。第一,梵希喜欢我,但以我现在的身份他最多只能纳我为妾,往好了打算也得跟最少一个女人也就是他将来的正妻一起分享同一个丈夫。第二,梵希对我失去了兴趣,那我必将因此而处于更加难堪的境地,原本那些有意刁难我被梵希惩罚或警告过的仆人及主子们势必要加倍的为难我以报当日之仇,只是到那时再也没人会护着我,我便是真的孤身一人无所依仗了。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如今的我能够接受的,而迫使我拒绝这样生活的原因只有一个,来源于心底深处的骄傲,那将是我努力捍卫的最后一份尊严。
既如此,进宫便进宫吧!起码还是有一线希望的,说不准我哪日能够跟主子求一个恩典,只待我满了二十四岁放出宫的年纪便从此远离六宫粉黛与那绿瓦红墙,带着我没心没肺的荒唐自由的游荡,看遍江南月色与塞北大漠的好风光。
只是......我能安然无恙的从那深宫里走出来吗?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我随即便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一直隐于心底的恐惧感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打破了我白日里假装镇定的刻意压制,它们汇聚成一根根尖锐的刺,直击我脆弱的心理防线。尽管我平日里很爱逞强,无懈可击的微笑面具是我最好的伪装,我成功的骗过了包括大夫人在内的所有人,懦弱无能、软弱可欺这样的标签不会被贴到我身上,可此刻,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的莫名恐慌紧紧包围着我,几近将我淹没吞噬,我不得不暂时卸下武装稍作休整,否则一直太紧绷的话我会垮掉的。
我轻吐一口气,可内心的烦闷焦躁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忽而很想出去走走,想必夏夜轻风微微的清凉之意足够洗涤我急躁不清醒的大脑,找回自己该有的睿智冷静。
右相府西北角的偏院便是一处僻静地,离我们这些丫鬟的住处很近。听闻那里曾是相府一位失宠侍妾的住处,那侍妾本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忽有一日得了右相大人的眷顾,便纳了她做妾,且极为宠爱,不久后她便怀有身孕。只是后来那侍妾不知犯了什么错被罚禁足,且右相大人勒令除了请平安脉的大夫以外别人一律不准前去探望,久而久之她便忧思过度积郁成疾,孩子一出生时便早早离世了。而那孩子也交由大夫人抚养,正是如今相府的二少爷梵星。
说起梵星,我倒是真有些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以从前他对奚颜的态度来看,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是对我没有什么好感的,刚来右相府的时候我还一度担心这瘟神趁着哪天梵希不在又可了劲儿的欺负我,可事实证明我想错了。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从我踏入右相府的那一刻起,他明里暗里帮我的次数一点也不比梵希少,这也是为什么如今梵希不在相府,那些人对我依旧假模假样和颜悦色的原因吧。
“哎哎,那花儿,本少爷在这!”
我正出着神儿,冷不丁听到一道讨厌的声音响彻耳畔,我一个激灵儿,差点没忍住跑上去捂住那瘟神的嘴!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叫我花儿或是小花的人仅此一枚!这三更半夜的,他这么毫无顾忌地鬼叫,万一引来什么人,见着我们两个在一起,定要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我一抬眸便看见梵星姿态慵懒却难掩优雅气质地斜躺在小院里的假山上,盈盈月光下,一张堪比妖孽的俊颜令人惊叹,似醉非醉的桃花眼勾魂摄魄,黑亮的眸子里星光点点,薄唇噙着一抹邪气的笑意,刹那间的风华迷乱人眼,看起来格外勾人。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锦袍,袍子上绣着的金线暗纹泛着流动的冷锐光泽,腰间系着一块约莫为方形的墨玉,上面雕刻着奇怪的纹路,颇有几分诡异之感。他似乎格外偏爱紫色,而我也觉得这颜色极为适合他,神秘高贵,更衬映他邪魅的气质。
我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爬上假山,这古代的衣服于我而言实在太过不方便,每每矮身都怕站直时踩到裙子绊倒。许是我的动作太过笨拙,惹得梵星轻笑出声。我抬眸狠瞪了他一眼,他微微一怔,随即笑得更为欢快,却总归算是有点良心,倾身拉着我的手臂一把便将我带了上去。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衣服,一面凉凉地开口道:“怎么我哪次来都有你呀?你该不会是晚上就睡在这儿吧。”
我初来相府的时候尚且不是如今的心性,那次是因为不慎碰翻了四夫人的燕窝被带过去训话,我将当时的情况如实禀报,解释说是因为别人推了我一把才不小心撞过去的,可是四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呵斥我犯了错不知悔改反而为自己开脱,而我一时意气便没头没脑地顶了回去,哪里想到如此更是多了一个不服管教的名,那丫鬟说我是不把四夫人放在眼里,当下便打了我一巴掌!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之前在家里即便我犯了再大的错,老爸老妈也从未曾这样打过我,更别提外面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谁敢动手教训我了!可如今我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丫鬟打了,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呢!
我被梵希从四夫人手里带出来时已入夜了,我怀着满腹的委屈与愤怒等等复杂心情却强装镇静,梵希再三询问我都被我以一句我没事回了,之后便跑到了这个偏僻小院里,本想趁着没人看见放声大哭发泄一番,没想到竟然撞到了梵星这厮!
我眼泪都酝酿好了,刚想出声便被他打断了,一句冷冷地“你来干什么”将我积攒的所有感情都浪费掉了!
那时候的梵星并不是现在这样好说话的面目,许是因为我打扰了他思念亲生母亲的缘故吧,他寒着脸的时候格外唬人,那份勾人的邪魅便化作了诡谲阴冷,好似地狱修罗般,残狠到下一秒便要掐断我的脖子。然而他的样子并没有唬住我,被一腔怒火侵蚀大脑导致丧失理智的我以同样高傲的姿态极有气势地回了他一句:“干你什么事!”
可惜我眼里冒出的泪花还未来得及收回,我一说话眼泪便“唰”的一下掉了下来,别提多丢人了。好在我不畏强权喊出来的一句抗争之语将他震懵了,喊完之后理智回笼的我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就跑,开玩笑,这回可算是真正的不服管教、以下犯上了,不跑等着再挨一耳光呀!
可惜我的一双小短腿儿不够利索,这厮仗着身高优势几步过来便将我给拎住了!他向我抬起了手,我心里琢磨着他这么人高马大的,一巴掌下来我估计就要飞了吧,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为难我,而是伸出手......拂去了我眼角将落未落的泪。
我承认,那一秒钟,我放下了浑身戒备,该死的被这样小小的举动感动了!
而他很快便发现了我一边的脸颊红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压抑的难受,心念一动便全数说与他听了,本来我也并未抱有让他安慰我的念头,只是突然想找个人倾诉罢了,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更是板着一张寡妇加棺材脸用后妈般恶毒地口气说道:“活该!”
我的小宇宙瞬间被点燃了!正当我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想要撕了他那张嘴,顺便再将他撂倒在地的冲动时,他却淡淡地继续道:“收收你的脾气吧,否则今后这样的事只多不少,我哥未必就能护你周全!”
我所有的火气顿时被浇灭了。他说的很对,如今的我不是原来世界里的我,更不是将军府的嫡长女,我与这些人之间没有所谓的地位平等,他们高高在上,不管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而我只是一个女婢,没有权利和能力跟他们叫板!这就是事实,很残忍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他陪着我坐了很久,久到足以令我脱胎换骨,或许我依旧是笨的,但至少那是一种隐性的笨,有了层层的包装不会被人轻易看透,不在人前展露我的本心,这样的我会让人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设计我。不得不说,如今大有长进的我有一半是梵星的一席话成就的,还有一半是我自己领会的。正所谓人性本是痴,不悟不成佛,不疯不成魔,而我不想成佛,更不想成魔,我只想活着,更好的活着。
“我在等你啊,花儿,你怎么今天才来?”梵星坐直了身往我身旁凑了凑,微微皱着秀雅的眉问我。
我挑了挑眉,侧头瞥了他一眼道:“您能换个称谓吗?”
我漫不经心的表情成功地掩饰掉了我心里泛起的涟漪,等我?等我做什么?看着眼前这张精致绝美的脸,我忽然觉得或许是因为他太孤独了吧,所以才会期望有人作陪。可是他稍微动下脑筋想便知道了,他一个相府的少爷,我一个小丫鬟,半夜不睡觉跑来见面,没人知道那是运气好,可万一哪天被人碰上了,我背上一个狐媚子的骂名为千夫所指算是轻的!虽说清者自清,可终究人言可畏!
“为什么?叫花儿哪里不好了,寓意你貌美如花,本少爷这是在夸你!”
“呵呵!我谢你啊!”我冷笑一声,随即正色道:“那我叫你星星好不好?”
梵星闻言身形略微一顿,我心里奸笑了一下,我以为他会因为这个很娘的称呼暴走的,我以为!可事实是这样的,“好。”
我瞬间瞪大眼睛看着他,只见他眼神淡淡,笑意浅浅,显然是坦然接受了这个娘娘的名字,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惊呆了有木有!这厮内心一定是格外的扭曲!我默默地在心里补了这样一句,果然五脏内腑皆为之共鸣!
我咬牙切齿却坚持温柔地笑道:“现在问题是我不想叫小花或者花儿,好吗?!”这名字太俗太土!更何况他叫我花儿是因为我的名字,奚颜,夕颜,这种花......
“我讨厌我的名字!更讨厌夕颜花!”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
“可是我喜欢!”
他说的同样认真,醉人的桃花眼闪过潋滟的流光,迷离深邃,墨黑的瞳仁在月色下映射出类似于深情的东西,幸好我知道,那是错觉,据说桃花眼都是这样的,要不怎么会被称作情眼呢。我自知眼睛不比他好看,只瞪了他一下便扭头不看他,谁要跟他争论这些,反正我明天就要进宫了,他爱叫便在心里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