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至五更,夜与日的交替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掌了灯,随手拿了一套宫装正要换下寝衣,却忽得想起菖蒲昨日之语。女儿家自是天**美的,菖蒲厌弃我日日穿着吊丧服,我倒是要好好梳理自己一番。索性今日醒来的早,大有时间费心思。捯饬捯饬衣柜,总算是找到一件制作工序略微繁琐些的衣裙。而所谓繁琐,不过是多了几处精细的刺绣罢了。
一袭雨过天青色软纱衣,素白烟笼梅花长裙上,一枝尾端绣以浅褐色,靠近枝头处改用墨绿色绣线的绿萼梅呼之欲出,隐约竟似有清远淡雅的香气弥漫开来。几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萼绿花白,绽开的花瓣吐露嫩黄色花蕊,枝干优美,枝梢甚至以红褐色绣线绣了花梗,如此细微末节可见绣娘的用心。腰间只系一条兰色如意丝绦作为装饰,除此之外旁无他物。三千如墨青丝用一支样式简朴素雅的黑檀木紫玉雕花珍珠蕊发簪松松挽就,略短些的额发自然垂落在如玉面颊一侧,平添几分不可言说的妩媚之色。
我端坐在梳妆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螓首蛾眉,领若蝤蛴,唇似樱瓣,吐气如兰。冰为肌兮玉为骨,玉质天成。眸若点漆,墨黑的瞳仁深幽不可窥其底,大多时候习惯微微眯起,愈发显得凤眸狭长而清媚,却隐隐带着几分凌厉冰寒之意。唯有发怔时一双翦水秋瞳迷惘而雾朦,偶现空洞,却分外惹人怜爱。
柔夷轻抚一侧脸颊,我望着这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不自觉陷入一阵不真切的伤感之中。说来可笑,从前我还是荣锦的时候并不爱照镜子的,以至于偶尔会被突如其来的生疏感吓到,我以为那会是我这辈子体味过的,最深刻的恍惚了。我细细揣摩着这张足以令一众女子嫉恨交加的容颜,直至眼前视线模糊,镜中人竟渐渐与一张勉强算得上中人之姿的平凡之貌交叠起来。
我终是一声幽幽长叹,缓缓起身去了上林苑。
一时糊涂,竟忘了提一盏灯。暗香浮动,唯隐约可见近处花枝横斜参差,我循着栀子馥郁香气一路穿枝拂叶,努力在暗夜中摸索前行。倏然远处银光一闪,须臾便闻得骤如暴雨的嘶嘶破风声以及紧随的一阵簌簌的落叶声,我脚步一滞,心中立刻有了判断,应是有人在此习剑。我来不及多想,旋即转身欲走,却不料那人竟已察觉,冷声喝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我抿抿唇,左右被叫住了,索性回过身朝着声音起处,不答反问,“你又是何人?”
那人亦不答话,沉默了片刻才低哑着嗓子追问:“你来这做什么?”
我心下好笑,这几句话来来往往竟都是问句。我琢磨着这人许是宫中侍卫,便试探道:“侍卫大哥,我来采些栀子花做鲜花饼。”
他“唔”了一声,却道:“在下赤着上身练剑,姑娘不便上前。”
我闻言止不住的恼,却也无计可施,只咕哝一句,“黑灯瞎火的练哪门子的剑!”我愤愤然正欲离去,那人却又叫住了我,“你将藤篮置于身前。”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虽觉莫名其妙,倒是下意识地照着做了。银光复起,那人重又舞起剑来,我脑中灵光一闪,不待做出反应,一道凌厉的剑气已气势汹汹地破风而来,临近十米之内方才看见,一柱冰凌般的花瓣挟着香风扑面而来,而后直直地落入我手中的藤篮中,如一场小小的花雨。
我哪里见过这般情景,自是又惊又喜,雀跃地道了谢后匆匆离开。若不是碍着这古代的繁文缛节,生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我必上前好好观摩一番。
小膳房里的宫人早已忙开了,笃笃笃地切菜声节奏甚是明快,小卓子将一盅红枣桂圆银耳莲子羹放在镶有五彩宝珠的金盘上,回头见我站在他身后,忙满脸笑容地作了个揖,口中道:“哟,这是哪阵子风把奚姐姐给吹来了。奴才问奚姐姐安。”
“去你的,”我笑骂道,“就属你最会插科打诨!”
“奚颜姑娘好勤勉,绛雪轩离咱们靖安宫好一段路呢,姑娘起了大早吧。”红雪接过满满一藤篮的栀子花瓣,舀了清水浸泡。
我依稀记得绛雪轩是在宫后苑的东南角处,红雪说得那样肯定,我心中起疑,“上林苑中亦有栀子,你怎知我是在绛雪轩那里采摘得?”
小卓子插话道:“奚姐姐糊涂了,上林苑自戌时到卯时下了门禁,姐姐如何去得?”
门禁?我心中陡然一惊,那我遇到的那个侍卫便是奉命巡视上林苑的么?若果真如此,他职责所在怎的却也不言明其中由头呢?
我犹自不解,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倒忘了这么一回事,不过这上林苑并非什么多大要紧的地方,怎么还设了门禁呢?”
“奚颜姑娘有所不知,皇上贯来喜欢这时间段去上林苑习剑,又不喜人打扰,便有了这么个门禁,”红雪叹一口气,“可苦了我们底下这些宫女,日里采花平白走了许多冤枉路。”
我脑中訇然作响,那么我遇到的那人岂不就是......胸前心跳如擂鼓,我慌张得险些不能把持住自己,当下不敢再想,背过身轻轻搓洗着柔软的花瓣,唯恐神色露出什么马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栀子花瓣过分多了些,金黄酥香的鲜花饼做足了分量还剩下小半篮,索性又取了冰糖、盐、蜂蜜等辅料腌制蜜饯。请了小膳房众人吃上几块儿,众人皆赞不绝口,我怎会不晓得只是客套罢了,我虽有那么一点小手艺,但在这几位膳房师傅面前不过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班门弄斧罢了。不过,依旧情操大好。
菖蒲见我果真做了鲜花饼,且色香味一应俱全,卖相很不错,自是惊喜万分连连称赞,她本以为我随口说说而已,没曾想我今日一早便兑现了诺言。
“没想到你真的会做点心,”菖蒲又塞了一块儿在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不是说腌制了蜜饯么,蜜饯呢?”说罢手又向盘中伸去。
眼看鲜花饼所剩无几,我忙拍落菖蒲的魔爪,“蜜饯要腌上三天的,哪里有这么快。这点心不能当饭吃,不消化的。”
重新包好一小碟放入精致的食盒中,整了整因忙乱而略微松散了些的发髻。菖蒲见状一脚拦在我面前,挤眉弄眼地笑着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怪声怪调地问:“哟,这是要给谁送去呀?方才都没来得及说你,怎么今儿个竟有心思打扮自己了?”
我看着她眉目间流窜地一丝丝痞气加贱气,赏了她一记销.魂的青葱白眼,无奈解释道:“想什么呢,我给我家小郁儿送去。”
菖蒲撇撇嘴,收回脚酸酸地讽我,“昨儿才认识,这会子就是你家小郁儿了,也不见你这么亲热的叫我。叛徒!”
我不由好笑,“你这是酿哪门子的陈年老醋。”
菖蒲不由分说地动手撵我。
路过上林苑,我埋着头步履匆匆地走远些,心绪再次纷乱如麻,复又想起习武之人可夜视,如若不然他怎知我带了藤篮,又如何一分不差地将花瓣送入藤篮中。故我的模样必是被他瞧了去,会不会等下就派人来靖安宫捉我去慎刑司做苦役。
如此胡乱想着,我的脚步不由更是加快了几分,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追赶似的。
转角处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堵坚实的肉墙,直把我撞得头脑发昏,眼冒金星。我摸了摸酸痛的鼻子,愤愤地抬眼瞪过去,待看清此人是谁后,眼睛瞪得愈发铜铃一般了。
“真是冤家路窄,哪里都有你!”此人不是大少爷脾气的陈辰又能是谁,这宫里的男人都该死绝了,如若不然怎么单单只跟这个人牵扯来牵扯去。
陈辰俊美无俦的面庞一脸无辜神色,“可是你自己匆忙间撞上来的。”
我被他的话一噎,懒得辩驳,欲绕过他甩袖离去。
“等等,”他叫住我,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本书册来,眉眼间有着稚子般纯净的笑意,像是幼时青梅竹马的男孩捉了闪闪发光的萤火虫,献宝一般地递到你面前,“给你。”
我一怔,迟疑地接过,是一本西云正史,厚重非常,捧在手里分量十足。我眼前一亮,草草翻阅几张,顿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洋洋洒洒的如梵文的繁体字看得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文盲,扉页更是要命得注释了一下,此乃卷一,而此书共有六十七卷。真是要死!
“都不用整理索引的吗......”我忍不住小声抱怨,他却耳尖得很,疑惑不解问:“索引?何为索引?”
“就是把文献中具有检索意义的事项,比如说人名地名啦、主要内容或各种题名,或者其他什么事项摘录下来,然后按照一定的方式和顺序编排起来,以方便供人查阅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陈辰似是很受教的样子,“这是个好提议。”
看在他记得为我借书的份儿上,我良心发现,努力让自己不仗着现代人的见闻欺负他。
我道了声谢,扬了扬手中的食盒让他一让,“我做了鲜花饼,要不要尝一尝?”
我自然是假意相让,毕竟男子通常都不喜甚至是嫌恶甜点。哪知他倒是一副却之不恭的假模假样,手中的食盒转瞬便拎在了他的手里。
......就这样拎走了,我有些懵。
“你这是要去哪里?”被我的点心笼络,大少爷显得特别假以辞色,一点儿看不出那日拂袖而去的坏脾气。
我倒是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了,专程去尚宫局给郁儿送点儿零嘴,如今却已变成陈辰的战利品了。我只得道:“闲来无事,随便走走。”
他立刻反驳我,“随便走走需要走这么快?”
“......”我找不到理由搪塞,索性将晨起在上林苑中遇到陌生男子的事据实相告。
陈辰听罢畅然大笑,言我杞人忧天,“若果真要抓你问罪,何必送你一篮栀子。”
那倒也是,我着急糊涂了。嘴上却犹自不服软,“不知者不罪,我有何惧?本姑娘担心的是那人为我的美貌所倾倒,招惹桃花好不好。”
陈辰眼角狠狠一抽,连眉毛尖尖儿上都写着,你做梦,三个大字。
我登时恼羞成怒,呵斥道:“本姑娘长得如此风华绝代,你居然敢否认?!”
“......”陈辰乖乖地摇摇头。
我动作优雅柔缓地捋一捋落在肩上的秀发。幸好这厮还算识时务,否则,平添一桩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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