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铺子里热气蒸腾,笼屉里有慕枫和方修齐亲手包的包子。这会正没什么事,李春荞给大家倒上茶,围坐一桌在外间闲聊,外面也刚好下起雨来。李春荞知道,这雨一下,风渐忆恐怕要醒了。
果然,没一会,风渐忆揉着眼睛走出来,迷迷糊糊坐在李春荞旁边,下巴抵在桌上,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这是干什么?”慕枫觉得有意思,没睡醒,回去接着睡就是了,跑外面桌子上坐着睡什么?
“恐怕没真醒过来吧,”慕寒喝了一口茶。
说也奇怪,他平日对茶很是挑剔,这茶看似平常,香味清淡,入口茶香浓郁,唇齿留香,不似他喝过的任何一种。
“姐姐,还没好啊……”风渐忆说着话的时候,依旧是闭着眼的。
“快好了,你先吃这个垫垫肚子,”李春荞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风渐忆咬了几口,就又以这样的姿势睡着了。看得慕寒、慕枫和方修齐一个个目瞪口呆。
“春荞姑娘,他这是闹哪出?”慕枫用手戳他头。
“渐忆有这个癖好,就是爱雨、听雨、赏雨,睡着听见雨声能醒过来,接着听雨声又睡过去。没睡听见雷声要等着,等到落雨再入睡。”李春荞看着风渐忆的眼神柔美中闪耀着点点光辉,气息流转,似有一丝水雾罩在她周身一般,为她原本仅清丽的相貌增添无尽光彩。
慕寒瞧着她,只觉得此时此刻,李春荞气质光华绝非小镇一个普通的厨娘。若要与这世上的绝色女子相比也不为过。
“叩、叩叩,叩、叩叩……”此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慕寒几人都看着此间主人李春荞,李春荞则有些不明所以。店门已关,按理这时不应有客人上门才对。况且,她在镇上又并无其他亲友啊。
未等李春荞起身敲门声戛然而止,风渐忆此时从桌子上抬起头,“春荞姐姐,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包子给我留几个。”
他几口就把桂花糕塞进嘴里,拿起墙角的一把油纸伞就往外走,推开门也不停留,撑起伞走进雨里。
“渐忆!”李春荞愣了一下,等追到门外,左右街上哪还有风渐忆的影子,大雨借着风势飞扑人脸,她站在雨中只浅浅的念着,“早些回来……”
风渐忆撑伞出门便瞧见店铺往北上有一暖色的灯笼在雨中摇晃,于是他踩着街上的雨水疾奔过去。那灯笼似为他带路一般,无论她如何追赶,都只在她前方恰好能瞧见又不至于消散在雨中的地方。雨越下越急,他这会已经被从大路带进曲折小巷,又过了一会,风渐忆放慢脚步驻足在雨中,它也停在那里不再移动。
风大雨大,加上他一路奔跑,雨水顺着发丝流淌。他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雨水,干脆迈开步子,缓缓朝前走去。
风渐忆从小在山上和齐镇长大,对这的各条街巷可谓如数家珍。如今他被带进的这条小巷,已到了镇子最北面。上次来还是几年前,他跟镇上孩子捉迷藏的时候躲进了这里。如今再看,两边院墙高筑,墙头翠竹、海棠、蔷薇都各自向外探着,风雨中花枝乱颤,竹影摇曳,既熟悉,又陌生。
灯笼的光晕越来越大,逐渐看清提着它的是一位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脚踩皂靴的男子。
风渐忆一步步接近马车,在那提灯人的眼前停了下来。他身材适中,也只到对方肩膀而已,抬头瞪着提灯人,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忿忿地说道,“左瞎子,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再快,能快过这雨去?”
“在下不瞎。”提灯人冷冷的答道,他话中不带一丝温度,喷出的话语字字如冰刀直戳人心,冻的风渐忆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瞎?不瞎你看不见我腿短?”风渐忆扔掉手中的油纸伞,用手戳着他的胸口。
“风儿,不得欺负左泉。”这时车里传来一个淡雅的男声,“还不快上车来?”
风渐忆收回手,狠狠蹬了他一眼才爬上马车,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提灯人跳上车将手中灯笼挂于车檐,轻喝一声,马儿迈开步子拉着车朝前巷子另一头跑去。
马车里,风渐忆浑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淌,很快在他脚下的绒毯上晕湿了一大片。他脱了外层道袍扔马车的行辕上,自己穿着中衣坐到车外,借着车檐挡雨拧着身上的水,瞧着不再淌了,又钻回车里。车里人身边有个巾子,不由分说拽过来开始擦拭脸上、头发上的水。等他料理的差不多,却见车里这位大爷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说大爷,你请我来怎么连杯热茶都不给喝一口?”虽然天色已晚,但仍能看出他车内的小几上的茶壶还冒着热气。“要不是今儿下雨,理你才怪呢。”
车里人也不恼,拿起茶壶为他斟上一杯热茶。他自是知道风渐忆的脾气,若非今日下雨,他还真得花些功夫。风渐忆端起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马车这会出了齐镇,借着外面车檐上的些许灯光,风渐忆打量他,皮肤白皙亦如往常,双眸若星辰入海深邃不可见底,剑眉斜飞入鬓,双唇轻抿若柳叶滴红,头戴银冠,身着素白织锦云纹袍子。顺着他的领口往下,风渐忆突然抓起他的左手,他吃痛的向前一倾想要撤出,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风渐忆放下茶杯,撸起他的袖管,眉头不由皱在一起。
他左臂从上直到手腕缠满绷带,有几处能清晰地看出伤口渗出的暗黑色血迹。
“我就说你不到快死的时候也不会来找我,”风渐忆轻轻放下他的手臂,递过刚才他擦雨水的巾子叫他擦擦额头的冷汗。
“我是没救了?”他接过巾子擦了起来,顺便扯开嘴角淡淡一笑。
“要我看就是没救了,”风渐忆又端起茶杯,“我闻着伤口都快臭了,伤你的兵刃肯定是喂了毒的。可惜我不是大夫,说了不算。”
“所以我来找你,天下人都知道春回医仙,却不得其门,而天下人不知的是,唯有你才能寻得医仙本人。”他淡淡的说道,仿佛受伤另有其人,而并非他自己。
“我师父还知道呢,你怎么不找他带路?”风渐忆觉得他就是个冤家,每次来都带着麻烦,要不是被他救过两回,谁管他是死是活。
“沉草道长仙家气派,在下怎可劳烦他老人家?”
“哦,请不动他就来烦我?肯定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吧,看我不拔光他的胡子!”风渐忆狠狠地说道。
“道长的好意你怎不领?我可听说你家人来接你了,”他端起另一杯茶吹了吹说道,“随我外出盘桓几日倒也能仔细想清楚了些。”
风渐忆斜睨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到自己那杯茶,勾起嘴角说道“那你大概也听说,我今儿见着你那两位兄弟,你敢说他们不是闻着你的味儿跟来的?”
外面风雨不减,左泉驾着车沿着山路向上,朝着南面过去,听着车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踩对方的痛脚。
另一边齐镇李记汤包店内,被大雨阻隔的三人围着桌子闲谈,“方修齐,你来这镇子是做什么的?”慕枫端起茶杯吹了吹,浅尝一口,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方修齐一听,头发根都立了起来,直到慕寒冰冷的目光射过来,他才开口说道,“我是跟着两位郑大人一起来寻人的。”
“寻人?”京官不得擅自离京是本朝的规矩,两位翰林学士齐齐到了这小镇上,就够让人揣测好一会的,居然是为了寻人?慕寒的声音依旧冰冷,试图穿透方修齐的内心,寻求最真的答案。
“回二位爷,郑大人十几年前那事,想必二位爷都有耳闻,”方修齐知道此事就是他师父在,也会据实禀告,与其现在瞒着让两位爷徒生猜忌,不如实话实说。见他们二人点头,他继续说道,“当时郑府上下倾覆,全部被打入牢中,唯独与二姑娘断了消息,我们这次来就是来寻二姑娘的。”
慕枫一听,眉头微锁,“那天倒是听老祖宗提过一句,说郑家有个小孙女至今下落不明,这么多年倒是我们家亏欠了他们的,说的可是她?”
“正是。”
“可找到了?”慕枫继续问道。
“今早有人送了信来,郑大人看了信,没说二姑娘的下落,只让我来追送信人回去。”方修齐叹了口气说道,找没找到,他也不知道呢。
“送信人呢?”慕枫紧跟着问。
“就是风渐忆,”方修齐叹了口气。
“是他?”
“是啊,为了找他,我今天可是山上山下,镇里镇外跑了个遍,他可好,躲在这。”方修齐很是怨念,这下人追到了,又让他给溜了。
“渐忆可够害人的,让人跑断了腿,自己窝在我这小店根本没挪过地方,”李春荞看方修齐满脸的委屈,着实让人觉着好笑。
“春荞姑娘,风渐忆跑出去这一趟什么时候回来?”方修齐琢磨怎么跟师父和老爷子回这事才能不挨骂啊。
“这可难住我了,渐忆性子散漫,就是在山上也不是天天都来镇上,这会儿跑出去什么时候回来真不好说。你明天再去山上问问道长,到时候说不定已经回去了。”李春荞一边说着,一边留心那两位爷的一举一动。自刚才方修齐提起郑家失散孙女的事,这两位爷心里似乎有了自己的盘算,可不像方大少爷到现在还懵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