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他拥着我走进暖舱,天亮的时候,我就能见到我的父亲了。
夜里就寝的时候,南恒隐总是将我拥得很紧,仿佛就如他所说,生怕一松手一睁眼,我便永远消失出他的视线。
淡淡的月光从船舱的窗格间渗漏进来,柔柔的流光如银洒在身畔的沉睡的男子俊美无瑕的脸上,我呆呆望着他的睡颜,思想起白日里他说的话,心神恍惚。
如果南清夜还活着,如果南恒隐的江山败了,如果还有一个人肯怜惜呵护地牵起我的手,温柔地说,带我走,带我去逍遥四海,泛舟五湖。我会不会,真的离开他?
烦恼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真可笑,虽说大国难治,坐稳江山尚不容易,但凭着他的谋略和手段,怎会就轻易失了这到手不易的山河画卷?
所以,只怕我这一生也只能被囚于深宫,长在这个男人的身边了。
辗转反侧良久没有睡意,看着月光下南恒隐沉睡时皱起的眉宇,我禁不住伸手抚上去,轻轻地将他展平。
我爱他吗?
事到如今,我已不敢再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夜深人静,我听着枕畔人均匀和呼吸和船底划开水面的声音,渐渐地也有了些许睡意。
窗外的月光却忽然黯淡下来,似被什么遮住,砰地一声闷响,我刚有的一点睡意便被驱散,南恒隐更是警觉地蓦然坐起身子,对窗外沉声喝道:
“什么人!”
他翻身下床,迅速冲出去查探情况。
我亦从床上坐起,下地去将室内的烛火点亮。
幽幽火光漫起,南恒隐左右看了一下,退回屋中,一脸冷然之色。
还没等我开口,门口便有人来报方才船上发现刺客,因为天黑江深,侍卫没能拿住,竟叫他们跑了。
南恒隐冷着脸披上锦袍,立在灯下道:
“什么样的刺客,竟敢打朕的主意,去传旨意,着令江南知府薛容三日之内抓获刺客,如若不利,割官去职!”
虽说此次巡游江南并未大张旗鼓,但沿途官员皆知帝后驾临,但凡过处无一不是高接远送,这只雕着龙头九凤的华艘更是守卫严密,又有何人敢如此大胆,竟对皇帝下手?
许是我的脸上带了担忧,南恒隐拍拍我的背,安抚道:“放心,船上守卫很严密,况且有朕在,不必担心。”
我噤口不再言语,只是等他再次躺下合上双目之后,心绪久久不能平息,掌心里握着的一个纸团几乎被汗水沁湿。
一直等到确认他终于睡着了,我才悄悄地侧身下了床,没敢再次点灯,只是借着窗口淡淡的白色月光,小心地展开手心的纸团。
那是在他冲出门的刹那,从窗格间被人投到我怀里的纸团。
怀着重重揣测,我慢慢抚平那张揉皱的纸笺。
深红的薛涛小笺被月光浸成柔柔的绯色,清秀飘逸,字骨柔润,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行小楷,却刺得我险些站立不稳: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薛涛笺上相思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我想起青灯古佛之下,有人白衣胜雪,眉目如玉,双手合十向神佛祈愿:
“祈吾爱永在,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是他,是他……
他的秀逸柔润的小楷,他喜用的深红薛涛笺,描着淡淡的幽兰,还有他对我所发下的誓言。
南清夜,你果真没有死……南清夜,你竟然还记得我们的誓言……
我紧紧攥住那张被揉皱了的小笺,对着月光泫然欲泣。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是该喜还是该悲。
我的清夜,他派人送来这两句诗,是要告诉我他还活着,是要告诉我他还记得我,他还爱我,对吗?
可是,我这样的身份,又有何颜面见他?
原该将这信笺毁掉的,可是我又不舍,所以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将那短短十个字贴到心脏的位置,以为这样我的心便能时刻听见他的那句誓言。
这余下极短暂的半夜,我对清夜的现状进行了万般猜测,虽然终是不得其果,但至少让我欣慰的是,他还活着。
萦萦绕绕便是无尽的梦,每一个梦里,都是清夜白衣飘飘的样子,他轻愁,他浅笑,他抚着琴,牵着我的手在竹林里踩着月光聊天,然后轻轻地按着胸口对我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病了。
是的,我从来不曾忘记他,只是他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他的笑脸也越来越遥远,我的清夜于我而言,常常是一个飘忽不定的幻境,无论我每次怎样努力,总是够不到,捉不到。
南清夜,我们还可以走到一起么?
梦醒已是鸳枕轻湿,早已穿戴齐整的南恒隐坐在床榻边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在我醒来的瞬间,我竟看出他脸上的一丝伤感和阴郁。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伤心?”他笑了一下,敛去唇边冷色,抬手为我拭掉眼角泪珠,语气有些故作轻松。
我没敢做声,勉强朝他微笑了一下,说:“到家了吧,梦到我娘了,许是她来梦里看我。”
南恒隐温柔地摸了摸我的脸颊,没再说什么。
停船靠岸,绵绵多时的雨却也未停,我和南恒隐虽未着正式的帝后朝服,却也穿得较为正式,他穿的是玄底绣金龙的锦袍,紫金冠下玉面生威,而我则着了一袭深紫色的拖地长裙,水晶流苏,飞凤髻,明月铛轻摇慢响,长裙曳地明艳生姿。
岸上率了大小官员乡绅名流跪在细雨里迎接我们的人,正是我的父亲,如今风光无限的江南侯,柳明海。
宫人撑着伞将我扶下船的时候,我望着伏地不起的父亲,眼泪夺眶而出。
我迤逦而行,原想同他说些什么,可是等他抬起头双目含泪地望着我的时候,口中喊出的却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