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两处沉吟各自知
洛水。
其源头而下三十里内,青山流水之间,有村庄十来处,每村不过十来户,户户人家皆是竹篱木屋,牵牛绕篱笆,鸡鸭满屋后,男女老少安居乐业,十分祥和宁静。
这一夜星月清明,秋风徐来,凉意沁人。这十来处村落周遭的桂花盛开,芬芳幽雅,令人心魂皆醉。
“几许飘零意。料难书,遍萦西风,落花心事。寂寞冷香分付与,一寸万缕千丝。将吹去,静数别离。忘却飞回又沉吟,无人问,此霜雪旧迹。十年间,恨未及。
平生憔悴不自知。为冰弦,谱尽寒心,哪见知己。长消得半缕轻魂,归向明月影里。总携来,梦痕依稀。共谁念尘缘似水,泪双倾,他年愿已矣。多情时,最相忆。”
村落之间有少女的声音边笑边唱,唱末已开始笑闹起来,“阿暖,你来看我新写的词……”
其中一家牵牛篱笆的木屋窗户被推开,有位鹅黄衣裳的少女支颌对着窗外笑,“晓秋,我觉得你啊,年纪小小,写的词儿忒凄厉,明明还没找着人家,唱得哭哭啼啼……”
门外姗姗而来的白衣少女“啊”的一声啐了一口,“死阿暖,别人写的词还不都是这样,你怎么只笑我?你能写吗?宫里这么多人,就你从来不写……”
这十来处平淡安详的村落,赫然便是江湖传说中神秘莫测、生人不得轻易踏进一步的碧落宫!这两位相互调笑的少女是碧落宫中元老的女儿,一位叫何晓秋,一位叫闻人暖。
“我不会写。”闻人暖笑吟吟地说,她今年十八,长得温婉秀雅,十分宁静。她的父亲闻人壑是碧落宫上代元老,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隐。
何晓秋又啐了一口,“你就要嫁给小月了,别人哪有你那福气,你当然不知道别人心里……”她自个语塞,脸上微微一红,跺了跺脚转过身去。
窗里闻人暖却笑吟吟地接下去:“别人心里难受。”
何晓秋恼羞成怒直跺脚,“死阿暖,小月要娶你是他倒八辈子的霉!”
闻人暖从屋里掷了一朵干燥的小花出来,“我也可以把他让给你。”
何晓秋拾起那朵花推开门进闻人暖的屋里,看她悠悠然支在窗户上看风景,“哼,人家小月宫里那么多人就挑了你,你知足吧。”
“他又不是喜欢我。”闻人暖转过身来,拿了个橘子给何晓秋,两个少女依偎着坐着聊天。
“胡说!”何晓秋怒道,“他不喜欢你他为什么要挑你成亲?”
闻人暖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她,半晌笑起来,“谁不知道月旦他喜欢杨师姐……”
“杨师姐不是早就死了吗?”何晓秋声势弱了,嘀咕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小月……那样……”
“这种事有谁会知道?”闻人暖幽幽叹了口气,“谁又知道谁应该和谁好了?那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今生究竟谁欠谁的债……”
一年半前,碧落宫杨中修杨护法的女儿杨小重勾结天蝴门用毒高手夜袭碧落宫十二村,夺去半张碧落宫太清窟地图,欲杀老宫主宛郁殁如。不得已碧落宫门下第一人碧涟漪当场重伤杨小重,宛郁月旦亲手将她处死,杨中修此后自行禁闭。宫里尽人皆知宛郁月旦对杨小重一片心意、十分柔情,她做出这种事无人不唏嘘,碍于宛郁月旦颜面,此后谁也不明着提及这件事。一年后宛郁月旦的亲娘苏夫人为儿子着想,要他在宫中二十来位少女中挑选一人为妻,宛郁月旦选了闻人壑之女闻人暖。
“哼,小月那叫年少无知……”何晓秋跟着叹了口气,“依我看不管是什么你都比杨师姐好,除了你那病。”她上下瞅了闻人暖几眼,“今天精神好,看来调养得不错。”
闻人暖对她做个鬼脸,“大夫说还活着就好,我估量月旦挑我成亲是可怜我,怕我还没嫁人就死了呢。”她开玩笑,开得悠然自得。
何晓秋斜眼看她,看了半晌笑了起来,“看你这样子活一百岁也不稀奇,又不和人生气,又不和人一处玩,又发闲人又懒又不理事,怎么看都死不了,我才不担心。”听说闻人暖六个月就被闻人夫人生了下来,打小身子不好,老说长不大活不了,她却这么闲着闲着也打混到十八,让不少大夫啧啧称奇。
闻人暖跟着笑了起来,“等咱们都八十了,还这么吃橘子聊天,也坐这里。”她眼眺窗外的小鸭,“也这么喂鸭子,种花钓鱼唱歌,好不好?”
“到那时候都是孙女种花钓鱼了,咱们哪里还种得动?”何晓秋大笑起来,“咱们说好了,八十岁的时候还在这里。”她看了闻人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你要嫁给小月了,我还不知道嫁给谁呢。”
“不管你嫁给谁,都会很幸福的。”闻人暖微笑。
“我们都会很幸福的。”何晓秋剥完橘子,“我吃完了,找你爹下棋去!”她出门去了。
闻人暖依然支颌看她的背影,满院清凉的星光,今日的牵牛花在竹篱上已经谢去,桂花香熏人欲醉。眼眸微微颤动了一下,她嘴角牵起一小朵如花的微笑,在心里悄然改词:“微许飘零意。漫掩书,闲萦西风,落花无绪。寂寞冷香天付与,一寸万缕千丝。即吹去,不数别离。何必沉吟忘飞回,勿需问,此雪为旧迹。那年恨,谁犹记?
“平生憔悴自知矣。再吹去,弦断寒心,惘然知己。忆往长自最销魂,归向杯中月里。又携来,梦痕依稀。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
又剥开一个橘子,她悠悠地又叹了口气,月旦和杨师姐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不知道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偶然她突发奇想,如果有天她病死了,如果月旦手里有种起死回生的药,他会救谁?杨师姐?还是她这个他亲选的贤妻?想着想着她自己笑了起来,如果杨师姐还活着,月旦他会娶谁呢?她还记得一年半前的那天,那真是个烈火熊熊杀人惘天的夜。
那天夜里杨小重就像只冷艳的蝴蝶,穿一身翠绿杂明紫的紧身衣裙,那么浓重的颜色,艳丽得令人?慕。那一夜太清村燃起熊熊大火,她跟着众人等危机过后去看的时候,杨小重已经垂危,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但那句话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房屋倾颓大火艳烈的夜里,杨小重满身鲜血倚在宛郁月旦怀里,勾起一丝凄厉的笑,手指着宛郁殁如说:“如果他死了,你——你——一……定……能……独——霸——天——下——”
那几个字到现在还像那天一般清晰,闻人暖悠悠地看着窗外谢去的牵牛花,杨师姐是太了解月旦,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一切都是因为太爱他了。如果没有老宫主,没有老宫主性情中淡泊无争的渲染,如果碧落宫的一切都交给月旦,他能独——霸——天——下——吗?
月旦很温柔、很孝顺、很体贴、很安静、很礼貌、很斯文,但并非仅此而已。
也许只要他想,他就能独霸天下。闻人暖常常想杨师姐或者只有一点错了——她知道他能,却没有问过他想不想,而宛郁月旦究竟想不想独霸天下,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知道呢?就像杨师姐死后,他究竟是忧、是苦、是惭愧、是羞赧、是负疚,还是悲哀,又有谁知道呢?又像他为什么会选她成亲,又有谁知道呢?月旦是个好人,她也一直很喜欢他,只是他的事情没有人能替他作决定,他想的事情,从不让任何人知道。
“扑啦啦”一只信鸽飞来,站在她窗台走来走去,闻人暖取下信鸽足上的信件,打开一看,是一朵压得整整齐齐、十分透明秀雅的黄色小花,那是武当山的野花。拿起来仔细看,她莞尔一笑,宛郁月旦眼睛不好很少书写,这是他寄回家的第二十二朵小花。看来他在江湖行走得很愉快,心情很好。
武当山。
宛郁月旦仍在指挥灭火救人,蓦地有人“啊”的一声,火圈外突然有东西聚集,斑斑点点影影绰绰地在火焰之外闪动,铜头陀狂呼一声:“毒虫!”火圈里的人全悉变色,刚刚被打开一个缺口的火圈外聚集了大批翅上长着鬼脸图案的蛾子,见人即扑,转眼之间有几人被蛾子爬了满身惨呼倒地。
观顶容隐突然喝道:“大家小心飞来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
宛郁月旦被身边不知是谁一拉,跟着冲入火圈之中,追来的毒虫噼啪在火中被烧死,竟像下雨般掉了一地。火圈被扑灭的缺口重新被补上,连宛郁月旦都被困在了火圈之内,众人面面相觑,相顾骇然李陵宴如此手腕,难道今夜武当山上众人都将死于李陵宴彀中?
“师妹!”
火圈内有人惨声大叫,火圈边一声尖叫,两只蛾子扑上了一位红衣少女的脸颊。清和道长闻声转身,“刷”地一剑急挑她脸上两只蛾子,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若是脸上给鬼脸蛾子咬出了什么痕迹,岂不是遗恨终身?正当他一剑急挑的时候,突然火焰一暗,数十只鬼脸蛾子冲入火圈,顿时围了他满身。
“老道!”铜头陀挥舞他的月牙铲过来相救,也不知他硕大的月牙铲这么一砸,虽说鬼脸蛾子必死无疑,不免连清和老道的大好头颅一起砸了。
“你这莽头陀。”傅观本在救人,见状只得先替清和道长招架铜头陀这一砸,“你要杀人不成?”
铜头陀一愕,愣愣地收手不打,五六只鬼脸蛾子绕着他打转,他涨得满脸通红,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师妹!救救我师妹,有谁能救救我师妹!”惊惶失措的青衣少年惨叫着连滚带爬奔到红衣少女身边,伸手去抓她脸上的蛾子。
“莽头陀,到你秃头上了!”傅观振声疾喝,两只蛾子往铜头陀光头上落下,那大胖和尚还拿着月牙铲发愣,和鬼脸蛾子绕着打转。
“不要动,一下就好。”身边不远处有人轻笑了一声,语调很温柔。随着那近乎柔弱的微笑,火焰中有些什么东西微微一闪,红衣少女“呀”的一声,铜头陀猛一低头——那扑在他们脸上头上的蛾子突然落地,身上有丝光线闪了闪,竟是一枚枚发丝细的银针。
红衣少女脸上给鬼脸蛾子的粉末毒起了一片紫黑,清和道长给了她一枚解毒药丸,回头看用银针救人的蓝衣少年,那温和得仿佛纤纤弱质的眉眼,正是宛郁月旦。铜头陀大是诧异,“娃儿你不是看不见吗?难道你单用耳朵听就能听到这些鬼东西一只一只在飞?”
宛郁月旦急退两步闪开身后袭来的刀光,此时火圈之内许多人挥刀相向,并没有因为鬼脸蛾子而稍有停顿,他也不大清楚这些人究竟是谁,“听不到。”
“听不到?”铜头陀更加稀奇,“听不到你怎么射落这些祖宗?”
宛郁月旦露出一个舒缓坦然的微笑,举起右手,张了张他五指纤细单薄的手掌,那指甲在火光下映出奇异的淡粉色。傅观一眼认出,“啊”了一声,“兰脂扣!”
宛郁月旦扬了扬眼角那细细的褶皱,神情是十分愉快的,“嗯。”
铜头陀和清和道长面面相觑,“兰脂扣”乃是数十年前传说中的机簧暗器。这暗器制作精巧之极,附着于指甲之上,薄玉所制的假指甲内藏有比发丝还细的银针三十枚。传闻“兰脂扣”之银针,因为制作精巧,射出的距离也只有五尺,五尺之外自行跌落,伤人之力不强。但这银针在五尺之内若是遇阻,射中了什么东西,针头一层极薄的白蜡会被擦去,针内蕴有麻药,中人即倒。这麻药退去后对人无害,并非毒物,但发作快速,十分厉害。因此“兰脂扣”不以杀人扬名,但却是赫赫有名的一件暗器。
“兰脂扣”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少年人身上?傅观心下暗暗称奇,只听宛郁月旦说:“我发出了一百五十枚银针,只射落了四只蛾子。”
铜头陀和清和道长低头一看,果然地上微微闪烁的银针还有许多,他果是听不到。但听不到看不到却能杀死空中飞来飞去的毒虫,救人性命,对十八岁少年而言已是惊人之举。铜头陀大声道:“娃儿,头陀领你的情!谢了!”
青衣少年扶起红衣少女,看着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宛郁月旦,要说感恩戴德,说不出口;不说却又不妥,只望着他发愣。宛郁月旦却整了整衣裳,清朗地道:“飞来的蛾子染有剧毒,各位都请住手,堵上火圈缺口,背靠背坐下!”
那些打得激烈的众人哪里理睬他?聚精会神的动手之际,连蛾子飞来都不知道。宛郁月旦眉头一扬,往前走了两步,立于火圈中心,双袖一负振声道:“住手!”
“呼啦!”火圈一震爆起,不知宛郁月旦双袖一负的时候往四周拂出了什么东西,众人均闻到一股异样的草木气息,接着火圈火焰大起,烈烈燃烧,噼啪声中鬼脸蛾子被挡在火圈之外。众人被火圈振起的气势所慑,纷纷停手向他看来,只见貌若温秀的少年往天望了一眼,对众人温和一笑,语调并不强势,甚至很温柔。只听他说:“大家暂且住手,背靠背在这里坐下。”
火圈里刹那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人沉吟了片刻,仍然想不出违抗的理由。那温柔少年负手一笑,却让人毫无抗拒之力,竟是不得不听令行事。半炷香时间之后,火圈里打成一片的敌友双方都静静坐下,面对着燃烧的大火和火外的毒虫,默默地等待生还的机会。
人人心里都有疑惑,这位蓝衣少年,究竟是哪里出身、哪家的孩子?看这镇定这气度,决然不像初出茅庐。他若不是无名小卒,那么他是谁?他会是谁?他可能是谁?
此时外边容隐和聿修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宛郁月旦耳力素好,听到了“兵法”、“箭阵”几个词,有那两人在外救援想必无事。他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想闭上眼睛,那火焰的光让他眼睛疼痛。他控制着形势,心头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一年半前的记忆不断地泛上心来,心潮起伏,忍耐在此时变成了一种残忍的快意,让他不断地回忆起那一句——“如果他死了,你一定能独霸天下。”
独——霸——天——下——
他知道他现在暂时控制了火圈里这群人的整体精神,他说坐下大家就会坐下,他若说冲出去大家就会冲出去,也就是说,他现在掌握了这群人的生和死。
这种感觉和在碧落宫不一样,这时候他掌握的是一群不认识他的陌生人的生死。
他慢慢闭上眼睛,心潮起伏,或者是起伏得太厉害了,竟让他清晰地回忆起他拔剑的那一刻,杨小重的鲜血溅到他手指上的触觉。
清晰地回忆起听到这句话的恐惧,还有鲜血滑下手指的温热,以及那之后的梦魇。
如果有可能的话,有机会的话,他会不会放开手脚,领导碧落宫去独霸天下?
会不会?
他会吗?
宛郁月旦,是想要独霸天下的男人?
他露出一个真正温柔的笑,在灼人生疼的烈风和摇晃的火焰旁,笑意盎然。
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
“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火圈外容隐森然的声音传到,火圈里众人一阵骇然喧哗,没等惊骇的情绪平复,霍霍箭雨破火而入。傅观和清和道长几人跃起拦截,一时间遍地箭头,箭头撕裂火焰,不少鬼脸蛾子跟着冲了进来,惨呼尖叫之声弥漫火圈之内,宛若人间地狱。
宛郁月旦一时仿佛陷入了紊乱的空间,火焰中长箭不断射来,周围嘈杂一片,他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能在人群里连连倒退。他听到一支长箭擦身而过。“哧”的一声,他身上一热一凉,一道血线溅上他的身后,他转身,一个人跌倒在他鞋前。扶起中箭受伤的人,他一下触到了贯胸而入的那支长箭,温热的血液再次染满他的手,是谁中了这一箭?怀里的人牢牢抓住他的衣裳,似乎很痛苦,“你……你……”
他听不清楚那是谁的声音,甚至分不清楚怀里的人是男是女。周围喧嚣的声音掩盖了怀里人的声音,他尽量温柔地去触摸这个人的面颊,那是年轻的脸颊,头发已经披散,被血浸湿,但面颊上有轻微的痕迹……
“你是……刚才那位姑娘?”他柔声问。
躺在他怀里、中了一箭的正是刚刚被他救下的红衣少女,她点头,血从她的胸口和口中鼻中涌出,她张着嘴,她在说话,但已发不出声音。
但无论她想说什么,宛郁月旦都没有听清楚,在这人影紊乱刀光剑影的火圈里,他什么也没听清楚,什么也没看清楚。怀里年轻纤柔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遥远的地方“师妹”的喊声撕心裂肺,鲜血流到了地上,浸湿了他的鞋子。她死死拽着他的衣裳不放手,他停顿了一会儿,缓缓俯身,在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此时此地,吻了红衣少女的唇。
她的呼吸微弱而灼热,他感觉到她流下了眼泪,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缓缓放开了他的衣裳,死了。
他在少女尸体旁边静默了一会儿,把在地上拾起的一片树叶,放在了少女胸口。
如果是一年半之前,遇见了这样的死亡,他或者是会流泪的。
但现在他会笑得让别人看见觉得这样的死亡并不是最悲伤的事,猝死或者是苍天对纯真生灵一种异样的温柔。
“李陵宴身在转身殿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借箭杀之!”火圈外复真观顶上容隐的声音镇定冷静,这让宛郁月旦佩服得很,换了是他就没那气势。聿修自始至终没什么声音,但就让人知道他也在外边,宛郁月旦觉得那是种气质。
里里外外有许多人在呻吟在嘶吼,火焰越烧越烈,热气灼人,而烟气令人窒息。道观内的局势不太好,死伤者越来越多。宛郁月旦听着那些声音,突然认真地想起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本是要成亲的。
一想到成亲,他脸上的微笑越发柔和秀雅。
道观外武当山山风凛冽,阵阵高山寒意侵肌透骨,这是个深秋肃杀的夜晚。
这个夜是个不安的夜,热风吹拂着寒夜里的众人,杀意就如烈火,就在冰寒的夜风中熊熊燃烧,今夜谁生谁死?一切都如乱弦,弹琴者有数人,弦如何断,即使是弹琴者,也未必知晓。
兵刃在耳边在远处交接,或轻或重的鸣响,就在这烈火深夜、生死溅血之间,火焰中竟有人曼声低唱:“夜夜闻歌思雁潭,江山千里雪凌乱,一朝无奈随军转,叹、叹、叹,可见了红丝袖里金簪断?昨日里黍麦仓中满,今日里火起高台案,他日里谁看白骨滩,漫、漫、漫,谁料了生人死客纷纷换?你说那百年红颜终凋残,琼宫桂树花也散,那长生殿里恩情缠,马嵬坡下泪潸潸,美人名士皆这般,谁说了那奈何桥上生死难?谁说那黄泉刀山行不惯,谁说那滚油锅里炸胆寒,照妖镜里走一半,都说那混骨黑心真难看……”
寒夜烈火中,不知是谁在低唱,那低唱的歌声在说****?生死?贫富?功恩?人性?在这不祥不安的深夜里,那似乎都将在焚天烈火中化为满天轻飘的余烬,散落在武当山清寒淡泊的土地上。
山雨欲来,风满山。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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