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龙井青瓷茶杯被摔在地上,砸个粉碎,李庭芝犹自怒吼着。
“乱搞,简直就是乱搞,那个什么张七八,怎么就祸害了刘家庄?”
“刘家庄上下七百八十六口人,被鞑子从上到下屠个干净,就因为他张七八带着张快腿去瞧病。”
“那刘家庄积了多少阴德,多少人给刘家建了长生祠,多少百姓因此心向鞑子?”
他这般说着,兀自愤怒的捶了桌子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陈东升站在下首,低头不语,姜才亦不知道如何劝慰,只能矗立着。
底下的文臣武将更加无话可说,都寂静着。
赵昰坐在主座上,面色微红,眉头皱着,娃娃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
对于李庭芝的愤怒,他能理解,却不能支持。
在这样一个乱世,赵昰本身是更喜欢无所不用其极的方法,与李庭芝的坚持,有着本质的区别。
甚至于,此时的李庭芝在他看来有些幼稚,有些理想化。
他的目光不由的转向文天祥,本来赵昰以为文天祥是最理想化的一个人,可看文天祥面对刘家庄被屠后淡然的模样,他的想法变了。
“陛下,臣以为,应该抓住张七八,杀了他以儆效尤。”
李庭芝的话打断了赵昰的思索,赵昰带着婴儿肥的脸漏出迷糊的神色。
“张七八怎么了?”
众人都以为赵昰发呆了,但躲在角落里的杨世隆却忍着笑容。
他是赵昰亲近之人,跟赵昰相处时间长,知道赵昰有一手插科打诨的本领,更厉害的是他会在需要的时候运用自己年龄优势。
一个八岁的孩子一脸迷惑的望着你,即便再大的怒火,还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不成。
李庭芝愤怒的扭过头,他心中知道,今天这事肯定没结果了。
三天前,刘家庄整个庄子,七百八十六口人,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嘤嘤学语的孩子,被蒙元屠杀干净。
屠杀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救了一个叫张快腿的汉人。
消息是庄子里一个不得志的刘氏族人透漏的,当蒙元大军到了刘家庄的时候,张七八早就带着张快腿走了。
从消息一传回扬州,李庭芝就勃然大怒。
在他看来,百姓疾苦,苟活而已,这般行事简直是祸害百姓,让他于心不忍的同时下决心出发张七八一帮人。
可赵昰对这帮人的维护,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本来,李庭芝对赵昰的印象非常好,即便烦了那个错误,可赵昰却坚持着挺了过来,让人佩服。
后来更是不曾怪罪别人,这让李庭芝对皇帝的好感再次增加。
可自从张七八的事情出来后,他有些‘讨厌’这个皇帝了。
这哪里有皇帝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极其油滑的奸臣,每次说到他不相干的事情,就顾左言他。
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皇帝年幼,终究不能世事洞明,后来在谋士陈东升的点拨下才明白这一点。
第三次上谏出发张七八,甚至在大堂上摔杯子,砸椅子,可皇帝就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从心中涌起,这皇帝怎么就不明白,‘民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呢?
赵昰才不管能不能载舟,会不会覆舟呢。
他要的,只是让这天下人明白,投降蒙元,没有好下场,只会两面受气而已。
在这样一个年代,需要的不是中和了黑白的灰色,这是一个属于非黑即白的时代,因为残酷的战争正在持续。
苍茫大地陷入战乱,谁也别想着逃出这个漩涡,要不战,要不死,没有第二个选择。
“祥甫公,新军训练紧急,我这还要去看看,您看,咱们今天就议道这吧。”
赵昰好言好语,其实心中也不怎么舒服。
战死了那么多人,为了什么?真真就只为他这皇位?
说难听点,只要把运去流求的物资和人置办起来,赵昰一生不愁,甚至于研究几十年,轻飘飘推倒蒙元,何必在这里打生打死?
赵昰要打,是为了让华夏的信仰不出现断层。
在后世,赵昰生活在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娱乐极其丰富,精神极度匮乏,大家花着钱看着一群人在互联网上演戏,你方唱罢我登台,各种夺眼球。
这一切的起源,不能说与蒙宋之战,大宋彻底败亡无关。
不必夸张的说这是一切的根源,可这确实是对历史影响很大的一处。
在之前,华夏一直是华夏,在之后,华夏曾是蒙古,曾是满清。
实现现代化国家前,实现民族大融合前,人们在意这些,在之后,人们憎恶这些。
大宋,也因此被人诟病,谁会对一个无能又丑陋最后还败亡了的富二代有好感呢?
蒙元之战,赵宋打得无能,输的丑陋,最后灭亡崖山,这样一个经济世界登顶的国家,就这么眼睁睁的被铁蹄征服了,如何能让人喜欢。
可赵昰喜欢,因为这里有‘水调歌头’的苏轼,有‘爱上层楼’的辛弃疾,也有‘精忠报国’的岳武穆,还有‘逼上梁山’的好汉子。
可能正是因为他喜欢这里,所以他也来到了这里,也因此,他不允许这里‘被’灭亡。
李庭芝无奈的叹息,却依旧不想放弃,甩手散去文武,依旧不放弃的跟赵昰说道:“张七八不处罚,人心难安啊。”
赵昰目视的文武大臣们离去,等大厅中只剩下贴己的人,才缓缓开口,认真的说道:“处罚了张七八,我心难安。”
李庭芝一愣,这还是赵昰第一次回应张七八的事情,更是第一次这么严厉的跟自己说话。
“那刘家从医多年,医德隆重,不知多少人受了他们救助,若没有个说法,人心背离啊。”
赵昰古怪的望着李庭芝,他真的不太搞得明白这个人怎么想的。
“杀刘家人的是蒙古鞑子,不是张七八。”
赵昰严肃的说道,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严肃的板起来,看起来非常可爱。
“百姓们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如果没有张七八,蒙古人就不会屠了刘家庄。”
面对李庭芝的不依不饶,赵昰心中渐渐升起怒火。
他知道李庭芝的事迹,虽然不多,可至少知道这是一位大忠臣。
而且守护扬州其间,因为缺粮,人肉也是吃过的,能领着大军这样苦守扬州,除了忠臣,也是一位能臣了。
可就是这样的忠臣、能臣,却又这般的固执而狭隘。
“如果说刘家庄是无辜的。”
赵昰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他沙哑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
“那赵宋岂不是更无辜,大宋朝走到这一步,我赵家无可争议的背了第一份罪过,你以为其他人逃得过?”
“上到王侯宰相,下到升斗小民,每个人都要为大宋的灭亡负责,因为在灭亡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宋人。”
赵昰说完,起身便走,对于这个固执的家伙,他真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刘家庄的举止上来说,他们确实是在为赵宋做事,功过相抵论,刘家人虽然帮助了蒙元,但是也帮助了赵宋啊。
张七八固然是为了张快腿才硬闯刘家庄,可刘家庄确实因为他而亡。
可赵昰却不这么看,在他看来,刘家庄活该如此。
凡是在乱世中向左摇右摆的,多数没什么好下场,刘家庄这般摸样,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若不是赵昰打出一番模样,他们会幡然醒悟?就算幡然醒悟,却已经造就了多大的伤害,又怎么可能轻易被原谅?
他这般想着,怒气冲冲向夹城而去,走出不远,小官在他耳边说有人觐见,赵昰回头,正见到李庭芝手下最大的谋士陈东升正亦步亦趋的跟着。
“召过来。”
赵昰脸上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不是很舒服。
虽然跟李挺芝吵了一架,可无论李庭芝的为人还是能力,都是让他敬佩的,这人此时过来,看起来像是要背主求荣的样子。
“学生来,只因见陛下愤怒,怕陛下误会了祥甫公,因此来分说一下。”
陈东升恭敬的说着,头都不敢抬起来。
不要看皇帝年龄小,可这手段与心智,远超常人,在他面前还是安分一点的好。
“求同存异,不过是讨论而已,朕没那么小气。”
赵昰心中的怒火降下不少,柔声说道。
陈东升的头更加低了,能这么快压下怒火,心智当真成熟。
“军中将校多受过刘家庄人救助,扬州地界,刘家庄是最好的伤口医者。”
这句解释让赵昰有些释怀,难怪李庭芝三番五次上谏,原来是被下面的军士鼓动的。
有了这个了解,他也明白了李挺芝的固执来源于哪里,所谓民心是假,军心是真。
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参加过一场战斗后都是身心疲惫的,被刘家人救治后,难免心怀感恩。
积少成多,想来刘家人在军中应该有不少关系。
明了这一点,赵昰不由为张七八默哀起来,这家伙几乎惹了扬州大半高层,将来自己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阴了。
不过以张七八的性格,不至于吃亏。
这般想了一下,他不由的向北望去,张七八、张快腿如今,就在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