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蔼地说:“在我心里你不是个教授、学者和语言学家,你只是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接受了请求之后,尼采把巴塞尔的各种小塑像都挑剔地观察了一遍,他对巴塞尔市场上的小塑像都感到不满意,因此他写信到巴黎订购了最可怕的魔鬼和最美丽的天使。圣诞节时,弗里德里希·尼采受邀观看了隆重演出的《庞奇和朱迪》,他与瓦格纳、瓦格纳夫人及他们全家一起度过了圣诞节,当时的气氛亲近而又甜蜜。科西玛·瓦格纳为了答谢他,送给了他一本法文版的蒙田集作为圣诞礼物。当时,尼采对蒙田并不熟悉,但不久他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位作家。那天科西玛在送礼物时显得不够谨慎,因为对一个信徒而言,蒙田的著作是危险的读物。
9月份左右,尼采写信给朋友拜伦·冯·格斯道夫:“这个冬天,我作了两场演讲,演讲的内容是古希腊悲剧的审美艺术,瓦格纳专程从特里伯森过来听讲。”结果演讲那天瓦格纳并没有去,但到场的听众还是听到了尼采精彩的演讲。
尼采在演讲中描述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古希腊,他通过酒神狄奥尼修斯的苦恼及其被引进诗、歌、悲剧沉思的陶醉作为开端,解构了一个被狄奥尼修斯的神秘和狂迷所烦恼的古希腊。他似乎想定义古希腊精神中那永恒的浪漫主义,在他眼里,这种精神从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传承到了公元1 3世纪的欧洲,从未改变过。毫无疑问,尼采也在特里伯森隐居的瓦格纳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精神。不过,尼采在演讲中在尽量回避着直接提到瓦格纳的名字。
在出席观看伟大的狄奥尼修斯悲剧时,雅典人心中迸发出了自然力的火花,悲剧就是从这种自然力中诞生出来的。在万物生长的春季,这种感情的爆发难以抑制,在这个时节,所有人单纯的灵魂和整个大自然的生命都被狂暴和谵妄的复杂感情冲击着。众所周知,春天的节日里蔓生出了复活节和狂欢节,但是这一切都被基督教教会给歪曲了。富有狄奥尼修斯精神的热烈民众在古希腊的原始土壤中生长了出来。而在中世纪,群众们也喜欢圣约翰节和圣维塔斯节的歌舞,他们在节日到来时欢呼跳跃、载歌载舞,从一个城镇赶到了另外一个城镇,狂欢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人从每个城镇加入进来。这种狂欢性的事件都产生于人那根深蒂固的天性。当然,医生们将这种天性看做是病症,并对其进行了研究,但是我们不能够忽略的是,古代戏剧正是从这种病态生出的恶之花,而且假如现代艺术不是从这个神秘的源头里喷涌出来的话,那么这就是艺术的不幸。
在尼采的第二个讲座里,他考察了希腊悲剧艺术的终结。这个现象很奇特,在时间的过程中,古希腊的其他艺术都缓慢而又突兀地消亡了下去,只有悲剧没有衰退的迹象。奇怪的是,在索福克勒斯之后,它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一般突然消失了,尼采详细讲述并分析了这场灾难,指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苏格拉底。
尼采大胆地指责了苏格拉底这个在众人心中最受尊敬的人。尼采声称这个贫穷的雅典群众中的一员,对古代诗歌发出嘲笑并且抑制了古代诗歌。苏格拉底既不像一个艺术家那样著书立书,也不像哲学家一般发表意见。他只是坐在公共场合,给过往行人讲解他那有趣的逻辑,他用自己的理论震惊了他们,说服他们去面对自己的无知和荒唐,并对他们报以嘲笑,强迫他们来嘲笑自己。他对这个民族祖先建立起来的信仰以及支撑道德的神话报以冷嘲热讽。他公开地表达了自己对悲剧的蔑视。因为苏格拉斯的蔑视,欧里庇得斯开始心神不宁,他的灵感被压抑住了。此时年轻的柏拉图听从了他的新老师的建议,这个本能超越索福克勒斯本人的年轻人烧掉了自己的诗作,从此放弃了艺术。苏格拉底将古希腊人天性中的抒情完全破坏掉了,他蛊惑了柏拉图,并借年轻的柏拉图之口,将大自然的幻觉当作是一种人类理智可以理解的观念强加给了普通人,当时希腊人完全处在幻觉之中,他们安居乐业,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十分满意。尼采将这些篇章写进了他的作品《悲剧的诞生》。
尼采对苏格拉底的公然指责让巴塞尔所有的听众都感到震惊。瓦格纳在知道这件事后,在1870年9月给尼采写了一封热情洋溢却又极其敏锐的信:
就我而言,我要大声地赞扬你的行为,好极了!你已经找到了真理,并用极其准确的语言切中了要害。对于你这一系列的作品,我怀着满腔敬意在等待着,在这些作品里,你要面对的对手是普遍流行的教条主义谬误。但是我依然对你有些担心,我全心全意地希望你不要一败涂地。我还要给你一个建议,不要将你惊世骇俗的思想放在你那篇幅短小的小册子中,人们一定不能接受这些思想。我觉得你已经完全摸清了自己的思想,你一定得把这些思想整理出来,用一部规模较大的著作来论述。到那个时候,你会最恰如其分地为我们描述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那神圣的谬误。这是两个奇妙的创造者,因此我们在坚决否认他们的时候也必须要带着敬慕之情!亲爱的朋友,这些本质对于世人来说难以理解,当我们考虑这些时,我们平庸的言辞就会膨胀成为赞歌!而当我们平静下来进行思考时,我们可以看清自己的本身,心中产生我们能够且应当写出一部甚至超越那些大师们的作品的强烈而又清楚的想法,这将是怎样的一种骄傲和期待啊!
尼采写给瓦格纳的信从来都没有被公开过。这些信究竟是遗失了还是被毁掉了?还是因为心怀怨怒的瓦格纳夫人拒绝将其公开?没有人知道真相。但是从后来的事件中我们可以得知,尼采请求瓦格纳帮助自己澄清他思想里最困难的部分。瓦格纳是这样答复的:
我亲爱的朋友,和你进行这样的通信真是让我感到万分愉快!你是第一个可以和我严肃交谈的人。如果没有你这个朋友,天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推脱了其他诱人的计划,因此可以拥有大量自由支配的时间来和你一同与苏格拉底进行战斗,我对这件事感到愉快,并且放弃了所有创造性的工作。我相信在这件事上,分工合作是件好事。你可以帮助到我,你将我整整一半的工作都承担了下来,在这样的过程中,你也许可以获得你自己的整个命运。就像我在语言学研究方面从未取得过重大成功一样,你在音乐作品方面业绩平平,所以我们都最好顺其自然。
我们最好都坚持自己的工作,千万不要越俎代庖。不过,语言学指引着我投身于音乐工作,而你就继续做一个语言学的研究者吧,不过我想提醒你在进行语言学工作的同时,保持对音乐的热爱。我讲这些话是很严肃的,因为你曾经告诉过我,当今人们都希望一个专业语言学家墨守成规,在前人的基础上老老实实地做好研究工作,而我也曾经向你表达过相同的意思,一个天才的‘十足’的音乐家必须在巨大的限制中荒废自己。请你告诉我成为一个语言学家的标准,指引我找到那个伟大的‘文艺复兴’时代吧,在那里,柏拉图和荷马不断交融,在那里,荷马受到了柏拉图理念的浸染,成为了超凡入圣的荷马。
此时,尼采已经在准备作品的创作,他计划在短时间里将其写出来。2月,在写给罗德的信中他这样说:“我和科学、艺术、哲学的距离越来越近,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创作出来的作品是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
然而教授的各种工作打断了他的创作。3月,尼采被正式授予教授职称,他为这个荣誉感到高兴,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当中。与此同时,学校还委派他开设了一门高年级的修辞学课,接着他又接受了一份写演讲稿的任务,这篇演讲稿是为了祝贺弗里堡大学的鲍姆布拉赫教授执教五十周年,并且要用拉丁文起草。因此,尼采有了两个任务,他没有逃避责任,一心致力于备课和演讲稿的写作。而4月到来的时候,尼采的工作任务更重了。里奇尔创办了一份名为《莱比锡社会语言学论坛》的杂志,他怀着强烈的期待希望自己的得意门生能为它写一篇论文。尼采接受了老师要求撰稿的请求,并请求罗德与他一起合作。
他在邀请信中这样写道:“就我自己而言,我对自己这份新的任务有着强烈的责任感。虽然这项工作会让我在时间分配上穷于应付,但我仍然会全力以赴。这是创刊号,我们必须齐心协力。你很清楚,读者总是会怀着好奇或者恶意去阅读它,所以它必须要做得十分优秀。我已向我的老师承诺要真诚地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现在我期待着你的答复。”
很快,5月和6月接踵而至。在此期间,尼采的事务非常繁忙,尤其是论坛的事情。圣灵降临节期间,罗德从意大利回到了德国,归家期间,罗德途中在巴塞尔进行了停留。这件事让尼采极为兴奋,他想将自己的朋友介绍给瓦格纳,并将罗德带到了特里伯森。他们在特里伯森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处在深渊的边缘。接着,罗德离开了巴塞尔,继续自己回家的旅途,尼采独自一人留在了巴塞尔,成为了一件蠢事的牺牲品,此时过分的劳累拖垮了尼采的身体,他被迫放下工作,躺倒休息了。
1870年,那场使欧洲陷入混乱的战争的传闻似乎并没有引起尼采的兴趣。他几乎对新闻毫无兴趣,他不关心时事,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自己的祖国,而是因为他的想法和歌德的想法一致,德国一直都是艺术和道德的伟大源泉。他的唯一一种因为大众舆论而产生的不安被他记录了下来:“不要战争,否则政府会因此而变得过于强大。”当然,如果把这个想法看做是尼采的态度,那还不如将这个视作尼采和瓦格纳在特里伯森谈话之后所达成的共识。在路易二世统治着的巴伐利亚地区,尤其是德国南部、莱茵河地区,瓦格纳声名远播,受人欢迎;然而在德国北部,尤其是在柏林,人们却并不欣赏他,所以瓦格纳不希望有任何战争危机,因为他清楚战争必将会导致德国北政权普鲁士的权威进一步增加。在这里提一下,尼采在他的简短的笔记中指的就是普鲁士政府。尼采预见到老师心中的担忧,在他看来可鄙的柏林,这个由官僚、银行家、记者和犹太人组成的柏林,最终会取得德国的霸权。
7月14日,康复中的尼采躺在长椅上给欧文·罗德写信。他向罗德谈起瓦格纳和汉斯·冯·布娄,谈起艺术和友谊之间的种种问题。这封信并没有完成,当他写到一半时,便中断了写作,只留下一行空格代表他的思路中断的痕迹。
他这样写道:
这个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普鲁士和法国公开宣战了,战争像魔鬼一样降临,我们的文化早已变得庸俗无聊,战争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呢?
朋友,亲爱的朋友,我们已经见过面了,那会儿还是和平的黄昏。如今,战争来临,我们所有的抱负都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意味着走向终结,天啊,这是多么阴沉的景象啊!大量修道院必将被修建,而我们将放弃自己的信仰成为第一批修士。
尼采在信末写上了“忠诚的瑞士人”的署名。这个名字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但是从字面上可以进行解释。在获得巴塞尔大学的教授资格的同时,尼采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国籍。但是这个名字却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尼采在这个名字中宣告了自己那超脱的心态:他已经决定去做一个沉思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