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老七的话,楚汶微微眯了眯眼,片刻后才叹道:“我也发现了。”顿了一顿,他又道:“按理说,这种地方,机会每天都会死人,所以我也很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没有一具死尸。”说完楚汶又笑道:“没有死尸岂不是好,否则万一酿成瘟疫,恐怕就控制不住了。”
老七笑了笑,眉头却紧锁着,片刻后忽然道:“可是,这里几乎都是孩子和老人,却说不通。”老七抬眼看了看周围横七竖八的难民,忍不住低声说道:“流民南渡,怎么会只有老幼。如果说壮年都死了,就更不符合常理了。这些更为孱弱的老人孩子尚在,壮年人又怎么会死呢。”
楚汶皱起眉头,许久后才叹道:“我也不知道。”
“这里的难民都快活不下去了,可驻扎在庆家集的甲兵却不闻不问,连带着百姓都惶恐避之不及,这实在是太诡异,兄弟..”老七欲言又止,但还是道:“这事儿越来越出乎意料,我觉得此处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走吧。”
楚汶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只是起身向一出芦棚走去,然后用怀中的火折子小心点火。
老七闹了个不痛快,当即也不说话了,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倒了大霉。这厢还没等他感慨,却忽然听到那边玉儿惊呼一声,然后喊道:“哥哥,你快来看!”
楚汶闻言立刻赶了过去,老七也微微变了脸色,往玉儿那边而去。走到了玉儿所在的一处芦棚,便看到玉儿蹲着身子,握着一个老妪的手臂,脸色苍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丝惊恐和慌张。楚汶立马蹲下身去,小心的从玉儿手中接过那老妪的手臂,一望,整个人也是微微惊了一惊。
那老妪脸色蜡黄,骨瘦如柴,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她全身握紧似的。而她手臂之上,正有个铜钱般大小的红色脓疮,鼓鼓的望之可怖。楚汶心中吃了一惊,使劲儿在脑海中回忆是否见过这样的病例,但无奈他并不是学医的大学生,对此竟是无计可施。犹豫片刻,他马上回头对玉儿和老七道:“去看看,有多少这样的人。”
玉儿和老七答应一声,便即散开。玉儿不知在哪里捡了一大捆稻草,分给了楚汶和老七一些,约定好只要看到有脓疮的人,便系上一根稻草作为记号。三人分头行动,顿时忙活起来。
这里的人虽然不少,但大多都聚居在一起,所以行动也是比较快的。没有用多长时间,三人便翻了一小半的芦棚。可是仅仅如此,便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老七动作最快,所以他的稻草很快便用的干干净净,当他抬起头时,整个人的脸色就已经都变了。他看了一眼离他不远的楚汶,失声道:“已经有四十七个了..”
楚汶的额头上也已经布满汗水,他看了看老七,又看了看无暇旁顾的玉儿,几乎是嘶哑着嗓子道:“要出人命的..要出人命的!”
老七咽了一口唾沫,因灾荒而起的疫病之灾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像这般无人问津却鲜有之。而且还是上千人躺在一起,若瘟疫爆发开来,那整个庆家集便等同人间地狱了。怪不得,怪不得庆家集的人都闭锁门窗待在家里,怪不得有甲兵包围了庆家集如临大敌..这一切都绝非巧合,而是早就有人知道了庆家集要有疫病爆发!
可是,朝廷难道就不闻不问,当做没有发生,冷眼旁观着庆家集毁于一旦吗?
老七不敢往下想了,他颤抖着双手,几乎央求一般对楚汶道:“这个地方,咱们不能再待了,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兄弟,当我求你了,咱们走吧。”顿了顿,他又换了个语气,说道:“我知道兄弟你宅心仁厚,可是咱们就算要救这些难民,也得自己先出去吧。”
便是在这个当口,玉儿也已经用完了手中稻草,回头紧皱眉对楚汶道:“有五十六个人。”
四十七,五十六..楚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稻草,粗略的估计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整个广场上所有的芦棚,大致用概率推算一下,心中便有了计较。
场内有病疫的,绝对不止三百人!
楚汶在紧急的思考着,而老七却焦急的盯着他,玉儿不知道眼下该怎么办,所以也看着楚汶。不知不觉的,楚汶已经成为了这三人小集体中的决策者。而楚汶也很有这份自觉,他看了看老七,又看了看玉儿,终于苦笑一声,道:“我终于知道徐温这小子想要让我看什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和钦差大人对着干了!”
老七愣了一下,听不明白楚汶的话,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他从楚汶的语气中得到了这位楚兄弟已经绝对先抽身而退的信息,脸上便浮现出一丝喜色,道:“等咱们回到了怜光府城,然后再禀明府尊或者钦差,由他们具体安排,可比咱们在这里抓瞎好的多了。”
楚汶向老七投去了一个怪异的笑容。老七顿时自知失语,不禁沉默下去。是啊,这里既然有甲兵看守,那便说明朝廷知道此事,而朝廷既然知道此事,却还是冷眼旁观,官府的态度自然不言而喻。在这种情况下去寻找府尊大人或者钦差大人的帮助,无异于告诉朝廷:庆家集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朝廷为保万一,不灭口就算不错了,难道还指望着去援救庆家集?
老七虽然长于人情世故,但却短于政治目光,所以他对此间种种复杂的联系一窍不通,只能先保住当下再说。可是这里发生的事情落在楚汶眼里,却是另一番姿态了。
钦差大人奉旨下江南,说是江南道巡查御史,又给了个市舶司提举的名号,其实说白了,就是来起征商税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位大人来江南起征商税,其实为的就是救急西北,一缓朝廷的燃眉之急,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想到,这位钦差或许没有那么复杂。又或许,他只有一个目的。
这个目的,就是:起征商税。
而不是所谓的起征商税,然后支援西北。
朝廷想要征税,势必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是末尾阶层,要重农抑商之类的废话如今在满是商人党羽的朝堂上是越来越站不住脚了,所以一切便需要一个新的理由,或者说新的借口。
可是这个理由在哪里?
当此时际,西北灾荒突如其来!这一次的灾荒,对于朝廷而言,便相当于瞌睡来了枕头,饥渴来了***登时便解了朝廷某些大佬们的焦虑。于是乎,在朝廷各部的运作下,一个户部侍郎被派去江南,暗中执行所谓的起征商税的国策。而坐镇京中的大佬,便不厌其烦的开始用西北灾荒去堵那些反对征税的官员们的嘴。灾荒闹的越厉害,起征商税就越显得紧要。在这么推波助澜下,钦差大人几乎是完全不用顾虑来自朝堂上商人势力的压力,而一心一意的搞市舶司。
只要西北灾荒仍在,提税一说就有了一个硕大的借口和天大的免死金牌!
所以,这一切的源头,就是起征商税,就是朝廷大佬们的权利角逐,就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隐瞒和利用。
楚汶手脚冰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徐温宁肯自己把自己关在监狱里,也要冒如此大的风险去抵抗钦差。也明白了为什么一向赞同提征商税的府尊和青苇先生会在这件事里三缄其口,做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因为提征商税,势必会引起江南道商户们的不满。而商户们只要不满,就会反抗,就会争斗,就会骂娘,就会对所谓的支援西北不屑一顾只当成朝廷的借口!而这样一来,西北的灾民们,就得真的陷入无穷无尽的水深火热中去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庆家集!
所以徐温才会让自己来庆家集一趟,才会给自己那个担负无数干系的竹筒,甚至不惜把自己家族身为皇家密探的隐秘事情都原原本本的暗示出来!楚汶嘴角泛起苦笑,心中波涛汹涌,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才道:“让我看看徐温那小子,到底给了我什么东西。”
取下背后的竹筒,楚汶再次深呼吸,然后轻轻抠开了上面的竹盖。他知道,一般传送密信之类的东西,盖子上都要贴上封条和涂上火漆的,可这个竹筒上却没有。打开了竹筒,楚汶轻轻一倒,里面的东西便落了下来。
楚汶伸手接住,是一卷画轴和一封薄薄的信扎。
楚汶打开画轴,整个人霍然愣住。
那是怎样的一副画面啊。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无数骨瘦如柴的人匍匐在地,无力的张开嘴,茫然的伸出手,头歪着看向天空,****着半身,仿若在无声的呻吟和哭泣,又像是在渴望着苍天赐予生机..河流断绝,露出干涸的河床,犹如冬日里皲裂的皮肤,横亘在大地上。天空中飞鸟断绝,血色般的苍穹笼罩着荒野,密密麻麻的灾民好似被烈火驱逐的蚂蚁布满了大地。长长的画卷边角,还画着几口硕大的,正煮的鼎沸的大锅。而里面熬煮的东西,竟然是人头..还带着苍黄的头发。
另外的边角上,有破败的门店,门店口,站着挥舞着剔骨刀的屠夫。而屠夫面前,立着木架,木架上摆的却不是猪蹄,而是人的手臂和大腿,甚至还有人的肝脏..
田地里禾苗绝迹,只剩下几只仓皇的野狗,而那些野狗有的茫然四窜,有的竟然撕咬着灾民,然后聚拢在一起,獠牙雪白,血肉横飞..
楚汶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几乎连画卷都拿不住了。那边的玉儿和老七十分迷惑,便都靠拢过来,楚汶一惊,慌忙间将画卷收了起来,而老七却已经瞥见。
只是瞥见了一角,他瞳孔却瞬间放大,然后慢慢抬起头,看着楚汶。
“哇”的一声,老七躬身吐了起来!
那画卷落款处,题着五个大字:千里饿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