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尊大人的书房布置十分简单,一张桌案之外几乎全是书柜,摆满了各种各样版本的经史子集,让人望之便觉书卷气扑面而来,不得不佩服此间主人的爱书惜书。书房里的墙角倒是别出心裁摆了几盆吊兰,清脆浅绿的颜色冲淡了一些古朴庄重,施了层浅浅的轻松闲适。房间里燃着淡淡的香味,这是为了防止白蚁蛀虫的香料,与旧书味道混合在一起,倒是极其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至少陈碧进了书房之后,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了许多。
书房中在知府和陈碧进来之前就站着一个人,他穿着元色直裰,面朝书柜正翻阅旧书,身形笔直且纹丝不动,大有稳重老诚的君子之风。这让刚刚进来的陈碧微微一愣,向身旁的知府大人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那知府轻轻笑了一声,咳了咳,对看书的人道:“青苇先生,钦差大人到了。”
这时那元色直裰的男子才回过身来,他看到陈碧,先是对他歉意一笑,将书放回柜中,这才微微躬身,道:“小民徐青苇,见过钦差大人。”
“你就是青苇先生?”陈碧一愣,随即刚忙迎过来,拉起青苇先生的手,喜道:“先生大名在下在京都便早有耳闻,没想到竟是在这里碰到了先生,实在是在下之荣幸。”
徐青苇乃江南学宗,名头贯彻大江南北,陈碧自然晓得。不过他也有点不明白,徐青苇怎么会在知府衙门里呢?
也许是猜到了他会有此疑问,郑知府轻松一笑,解释道:“如今青苇先生是下官府上西席。”
陈碧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叹道:“有先生幕僚,郑大人无忧矣。”
郑先笑了笑,语带双关道:“钦差大人说的是,不过今日青苇先生却是要为钦差大人排忧解难的。”
陈碧神色一滞,忍不住问道:“郑大人的意思是?”
“不急,咱们先坐。”郑先笑了笑,又招呼下人上茶,等三人见礼完毕,分主次落座之后,郑先才道:“下官先要向大人告罪,怜光府众官员偏处江南,未免张狂,是下官管束不利,还望钦差大人见谅。”
陈碧嘴角微笑,叹道:“哪里哪里,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过来,大人当时保持沉默是对的。”说着陈碧微微出神,有些无奈道:“我也没想到,江南官员对此事的态度竟然如此消极,甚至敢于集体顶撞钦差抵制国策,是我操之过急了。”
郑先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也就不说话品了口茶,这无异于是默认了陈碧说的没错。陈碧看到郑先如此行为,心中叹息更盛,缓缓摇了摇头,继而转头朝向青苇,有些不解的笑问道:“方才郑大人说先生今日是为在下排忧解难的,不知先生有何妙计,能解决如今的难题。”
青苇先生与府尊对视一笑,也不藏拙,简单的单刀直入,道:“敢问大人,如今的难题,有几个?”
陈碧想了想,道:“三个。”说着自顾自剖析道:“第一自然是西北灾荒,各省督抚连连告急,赈济灾民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若是再拖延不决定会激发民变,到时候国朝上下官员就都成了罪人了。”
郑知府点点头,轻声道:“是啊。”
“第二,则是江南士绅。”陈碧笑了笑,叹道:“谁都知道江南富甲天下,所以西北灾荒刚一发生,朝廷就已经有些大人将目光投向了江南。今日在下身领皇命赴江南,其实是去年就已经定好的。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江南士绅竟是如此畏惧朝廷钦差的到来,实不相瞒,在下这几日以来,已经多次拜访有名的士绅大族,可惜可叹的是这些大族们不是虚与委蛇闲话扯淡就是谎称访友闭门不见。。说来,我这个钦差大人,和那些过街的老鼠们倒是像极了。”陈碧说着说着便忍不住自嘲起来,神色也充满苦涩。
青苇先生倒是像已经猜到了一样,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言语,而是问道:“那第三呢。”
“第三。”提到这个,陈碧脸色顿时泛起了一丝暴躁神色,冷哼了一声,道:“第三就是那些食君之禄却并不忠君之事的官员们了。”说起这个,陈碧愈发的愤怒,声音也变得好寒冷起来。“方才,就在方才,那些官员们竟然为了抵制朝廷的征税方略都不惜要和本官火并了,这些江南道的官员们,早就被那些商人养成了只知商贾而不知朝廷的混蛋了,有他们阻挠,这事儿就永远别想成。”说到这,陈碧有些不好意思的冲郑先笑了笑,继而叹道:“这三点如同三座大山,横亘在本官面前,若不把这三山搬走,就是陛下亲临江南,也是无计可施啊。”
郑先表情有些不自然道:“陈大人息怒,何至于此。”
陈碧点了点头,不想和郑先争执起来,不过转眼间,他便皱起了眉头,问道:“恕在下冒昧一问,郑大人,不知你对朝廷此方略,持什么态度。”
郑先愣了下,随即笑了起来,却并不说话,而是面朝青苇先生点了点头。徐青苇叹了口气,拱手对陈碧道:“大人想知道府尊是何态度,就请看看这些东西吧。”
说着,徐青苇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一个木盒,然后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了一摞摞的泛黄纸张,递到了陈碧面前。
陈碧有些发懵,但当他接过扫了一眼后,不禁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沉声道:“郑大人。。”
“让陈大人见笑了。”郑先面色有些疲惫,但眼眸中却透露出一丝丝期望,轻声道:“在下忝居一府之尊近二十载,自上位第一天起,就无时无刻不想着起征商税,充填国库。奈尔江南势力错综复杂早成了一块铁板,以至于蹉跎了二十年岁月,依旧毫无进展。”
“这。。”陈碧无言以对,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郑先近二十年来,和徐青苇一道进行的所有可能性的改革谋划方案。大至税率制定商业重组,小到瓜果农贩生计平安,几乎全部都有涉猎。其中还对士绅大户进行的势力描绘和分析,臂如谁家力量最为雄厚,谁家商业份额最为庞大,谁家官宦子弟居多,谁家威信力最能服众。。林林总总不一而是,简直就是一本江南地域商贾士绅百科书。陈碧被深深的震撼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才叹息的吐出三个字:“难为了。。”
是啊,怀抱如此大志,却迫于压力只能忍气吞声交好各个大族士绅,把自己演绎成一个太平知府,这份毅力,实在是难为了。
手捏着郑先与青苇先生苦心孤诣二十年的成果,陈碧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而青苇先生却叹道:“府尊大人说的其实没错,这二十年来,虽然我们制定了许多似乎可行的计划和方案,但事实上都无法付诸现实,可谓是毫无进展。不过我们也从这些年中,摸索出了一个道理。”
青苇先生顿了一顿,盯着陈碧,过了半晌才一字一顿道:“那就是急不得,强不得,只能温水煮青蛙。”
陈碧花了好久才从震惊中脱离出来,他听到了青苇先生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因为青苇先生话里的意思,无外乎就是一个意思:大人您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实在太不切实际,还是换个方式,从长计议吧。
陈碧的目光闪烁着,好大会儿才嘶哑着嗓子问道:“难道面对士绅官员们的压力,我们只能束手待毙,无计可施吗?”
“这不是束手待毙,只是徐徐图之。”郑知府脸色也有些难看,但他还是坚决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帮助西北渡过难关,如果一定要起征商税设立市舶司,那士绅们就会立时变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了西北百姓,我们只能暂缓市舶司计划,从而让士绅商贾们出钱出粮,救济西北。”
“可是这样一来,朝廷的市舶司,就更难设立了。”陈碧哑着嗓子,艰难道:“商人解了西北灾荒,朝廷就等同于欠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就更没有由头插手商务了。而且。。”陈碧抬眼看了看两个人,缓缓叹道:“朝廷中党派之争愈发激烈,有赞同设立市舶司起征商税的,也有反对者,不瞒郑大人与徐先生,商人们的利益集团,在朝廷内,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没了西北灾荒的借口,我们将日后无论如何行事,都将难上千倍百倍。”
以前说的话可谓都是废话,只有这一句话,才点明了所有关键所在。
为什么陈碧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去改革,为何他宁愿让江南人人怨恨也要设立市舶司,为了就是这句话:以西北为借口,堵住那些商人集团们的嘴。
青苇先生眉头紧皱,道:“可是大人,若是您一意孤行,很可能会两面不讨好,非但赈不了灾,还极可能让您栽在江南。”
“不是很有可能。”陈碧叹了口气,道:“现在弹劾我的奏折,估计已经在通政司堆成山了。”
书房内一时沉默下来。
沉默了许久,陈碧忽然一笑,向郑先问道:“郑大人要借一步说话,就是为了劝我以大局为重,暂缓方略,徐徐图之吧。”
郑先面色难看,却也艰难的点了点头。
“可惜,时不我待!”陈碧忽然提高了声音,起身道:“如今西北受灾,百姓哀鸿遍野,我没有了徐徐图之的功夫,西北黎民也没有徐徐图之的本钱。”说到这里,陈碧忽然激动了起来,道:“郑大人是江南人,不知道北国百姓生活多么可怜,土地兼并愈发加重,旱涝之灾连年频仍,西北今日之灾,不过是江北其余省份的明日之景罢了。若是不征商税,国库仍旧会入不敷出,像今日西北的惨状,将会很快重现,且连绵不绝。郑大人,国朝危难关头,已经容不得徐徐图之了啊!”
陈碧越说越是激动,他脸色泛红,有些痛心道:“来之前恩师曾教诲我,若是真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务必要记得上善若水。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恩师的话仍在耳边,苟利国家生死,岂能避趋祸福!”
“处众人之所恶。。”青苇先生喃喃重复了一句,叹道:“可是大人,如此一来,你可能会赔掉光明的仕途啊。”
陈碧笑了笑,一字一顿道:“何惜百死,以报家国。”
郑先在听到这话后却一个激灵,脸色有些不自然的道:“陈大人想要做什么?”
陈碧皱紧眉头,整个人却微微放松了一下,也许是做了决定的缘故吧,他反倒不再那么紧张,而是重新坐会椅子上,伸手微微抚着脑门,缓缓道:“我想到了江南士绅会抵制,但却没想到抵制的如此严重。不过既然这样,那倒不如撕破脸皮。。我要强行开设市舶司,征订商税。”
“强行!”郑先愣住了,继而低声道:“你会搅得江南官场大乱的!”
“乱就乱吧!”陈碧果断挥袖,沉声道:“不破不立,西北百姓还在嗷嗷待哺,谁还能管得着那些国之蠹虫。”说完这话,他看了看郑先,有些敬佩,也有些感慨,但最终还是微微点头,向他致意道:“你我是一路上的人,只不过你温和,我激进,而如今局势,温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能是激进的来。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毕竟你让我知道了,我并不孤单!”
郑先脸色凝重,想了许久才道:“不能再缓缓吗,哪怕再缓一年,不,半年也好。等我再把那些商贾们摸的清楚些,握的牢一些,自然事半功倍!”
“一年,百姓就都饿死了,我们谁都不知道一年后会发生什么。”
陈碧淡淡出口,然后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他似乎很喜欢喝凉茶。他镇定的喝完茶杯中的水,眯起眼睛道:“我意已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