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粗胖的警察闯了进来，把大家吓了一跳，细看大檐帽下的那张脸，原来也是个熟人——大金刚陈元彪。酒桌上一阵骚动：“我靠，这小子啥时候当上警察了？”“应该就是最近的事。”“听说他老爹调去县里，当上政法委书记了。”……
几位女老师敬完酒回来，打趣余悦君：“不是来抓你的吧，快躲躲！”
余悦君朝她们笑笑，没动，坐着欣赏重新包装过的陈元彪：橄榄色的正装制服，头上一顶大檐帽，硬绷绷地骄傲地向上翘着。帽檐下一张油光光的胖脸，在满屋老师的注视下带出几分尴尬的神色。抄在裤兜里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来，遮到了下巴上——当年挨了余悦君一脚之后，留了个习惯性脱臼的毛病，一个喷嚏一个呵欠打不好都能打掉“挂钩”，弄得主人吃饭说话都要小心翼翼，一行一动呵护着。
陈元彪护着他的下巴，径直奔主席台去了。排队敬酒的老师们纷纷让路。
“你咋来了，彪子？”马政委问他。
“那边急了，让我过来看看杨书记。”
“怎么，怕我喝多了，叫你过来背我？”杨书记笑道。一边就起身，向王显章为首的诸位老师告辞。
王显章、郝云龙等人围着又是一阵子狠劝，然后就带头拍响了巴掌，欢送领导们退席。
领导们走了，新房里就像没有老师监管的自习课堂，顿时热闹了起来。急着回家看孩子的，紧吃两口，匆匆离席；剩下一大群喝酒的，也在刚才那一阵稀里呼噜中垫好了肚子，倒酒的倒酒，碰杯的碰杯，揎拳舞袖，要放量开喝了。
余悦君一边吃喝，一边还惦记他那点事。他不断地向“主席台”张望，琢磨着找王显章敬杯酒，好为学生说情。
王校长却迟迟没有出现。把领导们送走后，他就躲去了老房，躺在西间炕上迷糊着了——真是累了，身心俱疲。等他被老婆叫醒回到新房的时候，老师们正闹哄着打酒官司：我多喝了，你少喝了；我够意思，你不够意思；罚他三杯，敬你一个；吹牛皮讲段子，称兄道弟，大叫大笑，喝得一个自在、痛快。许多小飞虫也来凑热闹，在人们头上乱飞乱转，撞得那几个灯泡啪啪地响。
王校长端着酒杯站到前面，还要“再说几句”：“最近一段，因为农场，也因为我个人房子的事，让大家受累了。今天就着这么个由头，请大家来聚聚，表达我的一点心意：谢谢大家！我敬大家一个！”
领导回来了，讲话了。底下的老师们只好都收住嘴巴，调正坐姿认真听讲，按照要求举杯。再坐下的时候，老师们就意识到，又该给领导敬酒了。领导，就像春天的新笋一样，剥了一层又一层，似乎是没完的。
酒杯，一个又一个举到王校长面前。“显章，敬你一个，干了啊，大吉大利！”“显章不容易，我干了，你随意！”“校长，生日快乐！”“祝王校长健康长寿，上梁大吉！”这样说话的是新人，笨笨卡卡硬硬生生的。……
王显章不无疲倦却又高高兴兴地应付着，忽听王桂芬在一旁喊：“老孙，老范，你们不是还有一个给校长的生日礼物吗，快拿出来啊！”
孙玉良、范德江就雄赳赳地走了出来，一起去墙角抢那个扁盒子，最后是一人扯着一个角，拎到了“主席台”王显章跟前。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老师们都站了起来，好奇地看着那二位，看他们解开一道又一道的玻璃丝绳，剥下外面的牛皮纸。
“是什么呀，包得这么严实！”
“好像是个相框。”
“嗨，是个大镜子。”
“这不是咱校长吗？！”前面的老师最先发现了这个秘密，后面的很多老师也离了桌，好奇地往前凑。
“哇，在什么地方，照了这么一张相？”
“这是穿的什么衣服？”
“不是相片，是画的！”
“是画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越来越多的老师们围上来，伸头探脑地挤着看那幅装裱在一个金色镜框中的油画。画面正中的人物是王显章，一袭青蓝色的长衫，昂首挺胸，迎面走来。头上乌云滚滚，身后是莽莽群山，王校长右手夹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左手坚毅地握着拳头，在背景的衬托下，显得高大挺拔，一副顶天立地勇往直前的样子。
“喔，这个——想起来了！”
“哈哈，我也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嗯？”孙玉良说着，两手搬起画来，高举了向大家展示。
刘淑娴挤在前面，“记得我们家以前有一张画，就是这个背景，好像是‘毛主席——’，‘毛主席去安源’吧？这个画就是把咱校长的头像放上去了，是不是？”
刘淑娴这么一说，人群忽然都哑巴了。有人又伸头去看那画。有人扭回头来，挤眉弄眼做鬼脸。
“厉害啊！”是暧昧地慨叹。
“****，还真敢整！”有人小声嘀咕。
有人出声地去读那画儿下面的一行小字：“献给敬爱的显章校长，祝愿他老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黄原中学全体教师，×年×月×日。”
余悦君贴在张国栋的耳朵上：“错了，他老人家应该是万岁啊！”
张国栋嗤地一笑：“也不对，应该是万万岁！”
老师们围着那画儿嘀嘀咕咕，校长王显章起身拿了过去，“不错不错，很漂亮，非常漂亮！”然后抬起头来，审视着面前的各位老师，高声道：“谢谢玉良和老范，谢谢大家啊！”又招呼体美组新来的美术老师小艾：“小艾，你过来，用你专业的眼光看看。”
“嗯，还可以吧。”年轻的女老师端详着那画，认真地评价说，“可能比例有点问题，人物这么高，后面这些云雾缭绕的山峰却画得这么矮，像是伸脚就能踩上去；这个画风……”
“那就是为了表现人物、突出人物嘛！挺好挺好，你们看咱校长多帅！”王桂芬大声道，伸手从小艾手里抢过画，高举着让大家再看。
大伙立即统一了认识，奉上很多“不错”“挺好”“很帅”的赞叹声。
王显章脸上放出笑来，指着孙玉良、范德江对大家道：“这俩小子，还真能琢磨。我说呢，前些日子他们神叨叨地跟我要照片，当时我还纳闷儿，要照片干什么！”
孙玉良和范德江，相互看看，得意地咧着嘴笑。老师们也都笑了，紧绷的拧巴着的神经松弛了许多。
王校长很高兴，脸上的疲态一扫而空，他再一次起身致辞：“非常感谢大家近两年来的支持。想做点事，关键是要团结，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因为团结，我们才收回了农场，有了今天这样崭新的局面。农场的活儿很辛苦，我们那么多老师，指哪打哪，任劳任怨，我这里要再说一声，谢谢大家！”
“今年我们的农场扩大了一倍，我们的压力也大了一倍。对农场这个事，有些老师有意见，我也听到了一些。我还是那句话，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个总体思路不能变，服从大局……”
王校长讲话未完，突然就有人大叫一声：“好——！”然后高举着两手一通呱唧。
众人循声看去，是范德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受了褒奖的缘故，范师傅满面红光，亢奋得挥起了拳头：“自从显章校长到了中学以后，那就是不一样了，显章就是咱们中学的腰杆子！从今往后，显章的事就是我们大伙的事，显章的生日就是我们大伙的生日，显章有事尽管发话，显章说话，就是好使！”
一番话激情澎湃的，大家却都面面相觑，总觉得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现场静默了片刻，有人出声了，是王桂芬：“是啊，显章来了，中学确实不一样了！”随后是一片嗯嗯啊啊的附和之声，“嗯，确实不一样。”“显章不容易啊！”“显章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说话。”……
王校长满意地点点头，把话头收了回去：“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坚信，只要咱们同心同德，埋头苦干，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昨天呢，我和老郝又去农场看了一下。这一看不得了：就这么几天我没过去，又下了点雨，地里的豆苗就都荒死了。原来以为打了这个农药封闭就没事了，想不到会这样。初步判断是农药出了问题，假农药太多了。眼下的形势十分严峻，所以我今天让老郝通知大家，明天咱们全校出动，除了仓库的值班老师，其他人一个都不许少，大家都知道了吧！好了，别都站着，咱们接着喝酒！”
老师们这才觉得，腿脚站得有些僵硬了，于是就都转身，回到座上。
“这饭吃的，这么累呢！”周明说。
“不只是累，还******让人反胃！”余悦君道。又向周明举杯：“来，服从大局，反胃也得喝一个，显章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祝你老人家万岁！”
邻桌的张国栋也扭身凑过来，“老周，我也敬你一个，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祝你老人家万万岁！”
周明哈哈大笑：“我****大爷的吧！”
张国栋又去嘲弄余悦君：“怎么样，万岁已经明确发话了，明天一个都不能少，你小子还想不干活吗？”
“他还张罗着要给他的学生请假呢！”周明笑道。
“都成笑话了，学生正常上课还得请假！”余悦君恨恨地，一仰头，把大半杯白酒全灌进了肚子，杯子往桌上一撂，“去******，我还就是不干了！”
“小余，你悠着点儿喝！”刘淑娴劝他，“喝醉了你还咋请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