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余悦君回到茂林。
下了火车,他先去了赵志军那里。大金鹿自行车还在小院里停着,不过上面蒙了一块塑料布——老铁就是老铁,连自行车都这么照顾。房门锁着,赵志军还没回来。余悦君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便把旅行包放下,坐在门口台阶上等他。二十分钟后,赵志军骑着他的新“永久”进了院。
赵志军揪着余悦君嚷:“说走就走,这么大事,都不跟我说一声!”
两人进屋,余悦君怎么来怎么去悉数交代了一遍。赵志军咂巴咂巴嘴:“你还真牛逼!连我们一小学的老师都知道了,说你打学生被处分,赌气不干了。我就想,你小子哪那么简单!”
赵志军留余悦君住下,两人就近找了个饭馆吃饭。
“你这一走一个来月,教委肯定是知道了,搞不好真会处分你。”赵志军边给余悦君倒啤酒边说。
“随便吧,要杀要剐由他们了。”
“还别较这个劲,追究起来,开了你都不过分。”
“那我就回家种地,种大葱、养蛤蟆,搞不好还成万元户了!”
“少扯淡,让我好好想想,犯不着吃那么大亏……”赵志军呷了口啤酒,寻思着。突然诡秘地一笑,“你知道吗,上周五大官人来找我,要我房门的钥匙,说周末他有个朋友要来住。我周末正好要回乡下去,就把钥匙给他了。可你猜怎么着?”
“难道,他又搞了个女的?”
“被你说着了。妈的,弄完了,也不给我收拾,避孕套就扔在地上!”
“不会吧,这结婚才几天啊!”
“谁不说呢。可这家伙都跟我承认了,那女的,是大厦卖首饰的!”
“早知这样,当初真该劝劝周颖!”余悦君道。
“陈建也不是一天了,你情我愿,不是劝的事。”
“那周颖可不是善茬,陈建继续这么胡来,以后的日子还不知会怎样呢。”
几杯啤酒下肚,赵志军脸上红涨了起来:“他妈的陈建左一个右一个,我怎么一个也弄不着呢?”话是在调侃陈建,也是在发泄自己的牢骚。在师范学校时,赵志军追过三个女生,都以失败告终。前两个是本班同学,没追上。最后半年追上了一个外班的,可临到毕业,那女生找关系留在了市里,他也就一身孑然地回了茂林。
“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乡卫生院的护士,让我这个周末回去看呢。”
“为什么不从城里找,过后调工作多难?”
“没办法。男人当了小学老师,这辈子就算完蛋了,没哪个女人愿跟你。你想找个吃公家粮的,可人家想往上攀:乡下的想找个城里的,城里的想找个坐机关的,找个有钱的,可就是不想找个小学老师!”
“那我们这些乡下的是更完蛋了!”
“这我得骂你,你小子不知好歹——咱班的‘小桂圆’,多少人追不上,人家上赶着你,你还拿着捏着,你想啥呢?!”
“那都是瞎起哄。”余悦君摇手抵赖道。其实,他不接受别人,只因为心里放着个丁玉萍而已,别的事情他都跟赵志军讲,只有这一桩,对谁都只字不提。
赵志军还想追究,余悦君就端着酒杯打哈哈:“不说不说了,饭碗都快弄没了,还扯这些——喝酒喝酒!”
11月的草甸充实、饱满,街道、庭院、房顶,乃至篱笆障子上,层层叠叠的都是收成。村东西向较为宽阔的主路,被各家院前的庄稼垛挤占过半;有几户人家,索性把大豆、小豆铺在了路面上,借来往车辆的碾压脱粒。
余悦君缩着脖,勾着头,紧蹬着自行车,灰溜溜得像个过街老鼠一样。几个抱着孩子的老娘儿们在路边晒太阳说闲话,好奇地看着他飞也似的跑过。二锁子抱着些邮件从村委会出来招呼他,他也装着没听见。
老余家也是满当当的。院门口起了碉楼一样高高的豆垛、稻垛,一群鸭子撅着屁股,长伸着脖子拱在垛底,哆嗦着脑袋吃稻穗。院子里,剥完的玉米,金黄金黄,整齐地码成一个椭圆的囤子。靠墙摆着一大堆面瓜,大的像压扁的篮球,小的像铅球,黑青红绿,在太阳下油油地闪亮。一些剖开的瓜瓢顶在篱笆障子上,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像军人的钢盔一样。院中间菜园子里,茄子辣椒秸棵豆角架已经清理到一边,腾出的空地排上了大葱,用稻草打着捆,密匝匝挨成一片,辣味熏鼻子呛眼。
余悦君很清楚这满院的收成背后是什么。秋天是庄稼人最忙最累的时候,也是病弱的父母最需要他的时候,可是他呢?
掏钥匙开门进屋,旅行包往地上一扔,人倒在了西间炕上。房间还是老样子:红棉吉他懒洋洋地倚在墙角,琴弦松松垮垮。那十来个装书的宝贝箱子堆在炕梢原封不动,只是多日无人问津,蒙了一层灰尘。
躺在炕上,只觉脑子里一片虚空,飘飘悠悠像坐船。于是换上衣服出来,拿起铁锹铲面瓜。面瓜是草甸人很看重的经济作物,瓜瓢可以人吃,也可以当猪饲料,最主要的还是挤出晒干的瓜子,供销社两三块钱一斤收购。
余悦君熟悉这一整套的作业。面瓜已经收回家,剩下的活儿就是剖瓜挤籽。熟透的瓜皮很硬,菜刀斫不动,所以要用铁锹。他手脚并用,从瓜堆上扒拉下来几十个,提着铁锹瞄准了噗噗地一顿狠铲。地上很快就铺满了瓜瓢,黄的瓤,白的籽,晒在太阳底下,像一个个咧开嘴笑的娃娃脸。他看着就又开始懊恼:为人师表余老师,脑子一热不干了,闪下一班无辜的学生,什么东西!
余悦君狠攥着铁锹跟面瓜较劲,忽听得院外有人喊他:“余老师——!”
是他的学生吴燕。吴燕放学回家,都要经过老余家门口。而最近这些日子,每次经过时都要往院里望一眼,搜索她的余老师。这样持续搜索了一个月后,她终于有了收获。
“老师——你回来啦!”吴燕大叫着跑进来。
好久没听人喊他“老师”了,余悦君一时不太适应,抱着铁锹在那里发怔。吴燕已经拉住他的衣角,开始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师,你去哪儿了?老师,你不要我们啦?老师,他们冤屈你了是不……老师,你走以后,那个黑瞎子马仁生,被我们骂惨了,全班同学都骂他,他再也得瑟不起来啦……老师你回来了,还教我们吧?那个姜老师,一脑子糨糊……”
吴燕仰着皲裂的小脸,一句紧一句,问得他心里扑扑棱棱的,无言以对。从吴燕嘴里,他了解到五年级二班的近况:他走后,五年级的两个班临时并到了一起,孙福贵给上课;一个星期后,两班又分开了,学校给五年级二班另聘了一个代课老师,就是村支书姜志成的三女儿,姜春凤。
姜春凤当代课老师,余悦君很有些惊讶。姜春凤是他小学同桌,人挺憨厚,长得很好看,可是,她书念得不行啊:读小学,低年级还勉强,五年级就留了一级;勉强升到初一,又要留级,一赌气就退学了。连初中都没读完的姜春凤,怎么当老师?
晌午,他爹妈回来了,老远就听到他爹吭吭的咳嗽声。帮人脱了一上午的稻子,两人都呛了一头一身的糠和土,进屋之前先在门口相互噼噼啪啪地拍打。却见房门一开,余悦君走了出来。老两口一愣怔:“哎哟,回来了!”都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
这段日子,老两口着急上火是不用说,还觉得丢人呢。
老余家是外来户,余承安又常年有病,日子过得不如人,大半辈子人前挺不起腰来。可老子窝囊儿好汉,余悦君考上学,草甸人人敬人捧,捧得两口子一天到晚张着嘴乐,乐得老余的哮喘都不那么喘了。
余悦君说,中师生算个屁?在别处当然不算什么,可出在草甸,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多少年了,草甸也没考出个学,没出息个人。草甸人一说起来就要骂那个学校,骂汪艳红孙福贵之流的差劲老师。后来,村东头出了个女大神兼风水先生,又说是草甸的风水有问题:好风水应该是背山面水,山在后,水在前;草甸村正好倒过来,山在前,水在后,钱财留不住,人才出不来。说得草甸人无限悲凉,恨不来个愚公移山。
余悦君考上学,好像把草甸的风水都拐带好了:山不用移了,连老余家住的那条“半趟街”,也一夜间成了风水宝地。
老余家住在村北最后一条街的把头,东面挨着个水泡子,北面是条水渠,还有一望无际的草甸子——草甸村就因此而得名。冬天,西北风尖利地啸叫,缝孔必入,能冻死人;夏天蚊子小咬多,到了晚上更是倾泻而出,那阵势有如乌云翻滚战机轰鸣,不咬死人,也能吓死人。这样一个地方,草甸的坐地户当然是看不上的,也只有老余家这样的后来户才会来住,以至于规划好的一条街道,多少年了还没住上一半——这街道也因此得一个别号,“半趟街(‘街’发音为‘该’)”。
老余家出息人了,村东头的大神女士兼风水先生及时道破玄机,说“半趟街”其实是条“凤凰街”,街头的那个水泡子是“凤眼”,老余家正好骑在了“凤头”上。这下好,村里有头脸的争着去找大队书记姜志成,非要在剩下的半趟街上弄块地皮盖房子;连姜志成自己都眼红,堂堂一村之尊,却错过了凤凰街凤凰头的宝地,害得三个女儿没一个有出息的。
谁又能料到,这凤凰街上出来的凤毛麟角人物,当过几天老师后居然拍屁股不干走人了!这可是爆炸性的新闻,草甸人听说了都气:就没见识过这号的,到手的铁饭碗不好好端着,不知敬畏,不近人情,牛逼大了!
所以,老余家两口子一出门,见谁谁问:你儿子不当老师了?你儿子咋的了?你儿子怎么被撤职啦?你儿子去哪儿啦?还回不回来了?当老师屈才了是吧……问得两口子又羞又气,急赤白脸不知该作何解释。
吊着的心放平了,压抑的火气冒了上来:“你他妈的还知道回来!你回来干什么?”老余指着小余大骂,左右寻摸着就要操家伙。
老余家的见状不妙,抢上去挡在爷俩中间,然后点着儿子的脑门虚张声势:“你个小兔崽子,该砸死!咹!不该砸死!?”顺势拉到一边,忙不迭地盘问:什么时候进家的,见到舅舅没有,是在爷爷家吗,在爷爷家谁做饭,做什么饭……又说余悦君瘦了,黑了,头发长了,衣服薄了,也不怕冻着……唠叨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