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时,田原问余悦君:“今天有事吗?跟我听课去吧,包你不后悔。”
余悦君真就跟着去了教学楼。离上课还有七八分钟,能容纳百人的阶梯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空座了。两人在最后排坐下,老师就进来了,是个60来岁的老头儿,黑瘦脸,背有些驼,手里握个黄褐色的水杯,高一脚低一脚地上了讲台。时间未到,老头儿也并不说话,只是用他发白泛浑的眼睛看着下面,不时喝口茶水。
铃声一响,老头儿的眼睛像通了电的灯泡一样突然亮了,腰往上挺了挺,好像背也不驼了,中气十足,开篇直奔主题:猪八戒与阿Q。老头儿一口串了味儿的上海话,余悦君又坐在后排,开始听得有些吃力;可慢慢地,就听出了味道,听入迷了。
余悦君觉得,师大这个驼背老头儿与他以前的老师们很是不同——他讲课不按套路走。余悦君小学听汪艳红、孙福贵的语文课,中学听夏桂兰,中师听刘成金,这些老师大概都有一个套路。汪艳红教的是低年级不说,说孙福贵、夏桂兰,他们上语文课,总是先要分段归纳段意,然后归结中心思想;先要提问学生,然后老师给出标准答案,让学生记下,这课也就完事了。
夏桂兰还为学生们总结了一套概括中心思想的口诀:通过什么,反映了什么,揭露了什么,批判了什么,赞扬了什么,歌颂了什么……说任你什么文章,只要把这个口诀往上一套,填上那个“什么”内容,中心思想也就搞通了;中心思想搞通了,这篇文章你也就吃透了,以后做类似题目作文的时候就能轻松上手了。比如《荔枝蜜》,通过辛勤酿蜜的小蜜蜂歌颂劳动人民,我们就可以反过来构思,通过对偷吃粮食的家雀的描写揭批那些不劳而获的坏蛋……
师范学校刘成金讲文选,比孙福贵、夏桂兰的套路复杂一点。刘成金在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之后,还要说到“艺术特色”,还有个“四四”法则:前一个四,是说任何一首诗歌、一篇散文或戏剧、小说,都要归结出四个条目来;后一个四,是说这些条目大都是四个字,比如:情景交融,前后呼应,使用典故,合辙押韵……
眼前这个老头儿就不太讲究规矩和章法,讲桌上除了一个茶杯,什么都没有。而孙、夏、刘三位,上课一定会带教科书与教案。夏桂兰讲古文的时候,还会摆出一本翻译参考书,万一学生问到,某一句中某个“之”字是什么用法,她的手指就立即在这本翻译书上游走,然后念给大家:“这个‘之’字,‘无意义,取消句子独立性。’”如果有学生追问——余悦君就曾追问过——什么叫“取消句子独立性”,她的手指就再次在书上游走,“这个书上没说,过后我再查查……”
余悦君也当过老师,上课也要带教科书与教案,因为这是教委的规定,不带教案被抓着了要按教学事故处理。那么,台上这个老头儿,为什么就不带书不带教案不带讲稿?是大学里没这个规定,还是虽有这个规定他却违反了呢?
当然带不带书和教案,只是一种外在形式。可具体到讲课内容上,老头儿也与前三位的路数不同。老头儿开讲的时候连个“过渡”或说“承前启后”都没有。他不说:“上次课我们学习了……今天我们……”,而是上来就是“猪八戒与阿Q”。
老头儿讲课,也不归纳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四四法则——这可能跟大学的教程内容有关,而是上来就是“三个大问题”。余悦君记得其中一个是关于猪八戒的文化意蕴的: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可猪八戒这样一个既贪吃又好色的家伙却博得了人们的喜爱,为什么呢?
没有教案讲稿,没有口诀法则,老头儿却讲得抑扬铿锵、浩浩荡荡:一句是一句,句句不错不空,还常常是复句、长句;一层又一层,后一层定要上一个台阶,深入一层;意思一转又一转,转来转去,猪八戒就成了阿Q的祖上。
老头儿浩浩荡荡地讲了九十分钟,除了偶尔喝口水,一直都看着学生的眼睛抑扬铿锵地讲,讲得全场没一个睡觉溜号的,很多人还喝醉酒了似的跟着摇头晃脑。
下课铃响,老头儿也讲完了,连个“下课”也不说,仍然是驼着背、端着杯,高一脚低一脚地直接出门去了。
余悦君沉浸在老头儿的浩荡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就听田原在一旁问他:“感觉怎么样?”
余悦君咂咂嘴:“他讲的话,应该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可我不明白,这样的长篇大论,他居然能一句不差地背下来。”
田原纠正他:“不是背,是讲。”
“是讲,否则不会这么有感染力。”
“要不我怎么让你来听呢!这就是高手,顶尖高手!整个师大就这么一个,方郁文,方老师,全国也找不出几个!”
回去时,田原讲了一路的故事。最初,他是打算报考那方老师的研究生的,还带着两瓶茅台酒上门,希望老先生给指导指导,划划范围。谁想,还没进门就碰钉子:“老头儿说人可以进屋,东西得留在门外——之前我也听说过这老头儿清高,可我觉得空手上门也不是个事啊,谁想他那么倔,一点面子都不给!”
田原只好把茅台撂在门口,空手进屋。老头儿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板着脸,冷冰冰硬邦邦像个雕像一样。田原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说明来意。“然后我得到了十个字的答复,‘明清文学,戏剧小说为主’——你说,这不是废话吗?!”
田原想了想,换了个含蓄的说法:请方老师给开个书目,复习用的教材什么的。得到的还是一句“废话”:“用什么教材没有限制,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答题时能自圆其说。”
田原还不死心,又左右迂回旁敲侧击:“方老师,您主编的××书我没买着,您这儿还有没有了,我想好好读读。”
不想老人家大怒,“眼睛瞪得溜圆,几乎是结巴着跟我吼:‘我,我,我从来,从来就没编过书,没编过任何书——你说我编过书,我编过什么书?!”田原模仿着老头儿的语气,逗得余悦君直乐。
“其实我是顺嘴说错了,把‘著作’说成了‘主编’。可我还是纳闷儿,就算是我错了,又何至于呢?好像这编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羞辱了他似的。”
“是啊,为什么啊?”余悦君问。
“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这倔老头儿为什么那么光火。大学老师和中小学老师不太一样,评职称要科研成果。论文、著作当然是成果,可是耗时耗力,需要学问,需要工夫;好多人没这个学问工夫,还想评职称涨工资,咋办?”
“咋办?”
“编书啊!编书编教材,主编参编,也算科研成果,却比论文、著作轻松省事多了。所以各校各院各系,老师学生都组织起来,拉队伍编书评职称。结果编出的书一堆一堆的,评出的教授也是一堆一堆的,可学问在哪儿啊?!那老头儿是个直性子,看不惯,所以才会对‘主编’两个字那么反感,那么大动肝火!”
“这样啊!要我说,你当诗人就挺好,何必考研呢!”
“当诗人?玩玩可以,指着它挣饭吃,等着饿死——倔老头儿不给划范围,我这心里没谱,就改选了现在的导师。我的导师,原来是师大中文系主任,他有个弟弟是省委常委,我选他之前刚提了副校长——有学问的看不上咱,那就攀个有权力的吧,毕业的时候也能给咱安排个地方。”
“中文系主任,应该也很有学问吧。”
“屁!真正有学问的,谁干那个?本来,他或许多少还有点,现在,就剩一包草了!”
余悦君很惊讶,田原对他的导师竟如此不敬。“学问还能没了?”
“你想啊,他当领导了,天天开会出差,交际应酬,坐着飞机飞来飞去,满世界跑,忙得昏天黑地的,哪来的工夫和心思看书思考做学问?”
“等于是改行从政了,就不要再做学问了。”
“那怎么行!名利名利,名和利哪一个他也不想撒手啊。这‘学问’不仅要做,还要大做!我那导师,就没见他去过一趟图书馆,每年的科研成果可都是系里最多的,左一个右一个,你知道是哪来的?”
余悦君困惑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