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君猝然发难，一酒瓶放倒“皮夹克”；趁人发蒙，回手又一下，把瓶嘴印在了“寸头”的鼻子上。对面的瘦子愣了愣，抹了把脸上的玻璃碴和酒水，抡着一个装人参的木盒扑上来。余悦君上身没动，下边伸出一只脚来，瘦子就弹了出去，坐到了地上。却又坐错了地方，坐到一块带着尖碴的瓶底上，“哇”的一声惨叫，木盒也扔了。
这架打的，风扫残云一样，瞬间就放倒了三个。能睁眼看人的，只有这个在地上叫唤的小瘦子了。余悦君轻蔑地看着瘦子，向他伸出一根手指：“钱呢？拿出来！”
按计划，此时伸向瘦子的不该只是一根手指，而应是一个尖利的啤酒瓶碴，他拿着要挟瘦子，不怕他不就范。但刚才下手太重，手里的酒瓶碎得就只剩下指头长短的一截瓶嘴，他不失时机地把这瓶嘴夯在“寸头”鼻子上，已经物尽其用；现在，若再拿那么个小东西唬人，未免有些滑稽，不成体统。所以，余悦君扔掉了那段瓶嘴，索性以一指相对。
当他指出一根手指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有力量，很有气势，有气贯长虹的感觉。当他随之喝出那句“钱呢？拿出来”的时候，几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侠客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向的大侠，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或武松醉打蒋门神的意思，少说也是杨志修理牛二。
余大侠傲然挺立，如炬的目光，罩在这个委顿于地的泼皮小“牛二”身上；捎带扫了一眼卢啸云——抹着眼泪还在发愣，整个人都萎缩在座椅角落里。当然，他还在眼睛的余光里搜索到了丁玉萍：美人侧立一旁，俏脸上布满了惊恐和诧异；不，不止这些，一定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应该是对侠义英雄的无限崇敬吧？
不过，瘦子好像不太买账：他没有按照“大侠”的指示，立即归还不义之财；也没有俯首帖耳、苦苦哀求之类的表现，甚至连起码的一点敬畏的意思都没有。他昂头看着余悦君，黑瘦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的惶恐，甚至还带着点不屑、嘲弄乃至幸灾乐祸的神情。
余悦君有点不高兴。动手前他已经考量过瘦子，这个芦柴棒痨病鬼样的小瘪三，一对一肯定不是个儿，自己两膀一较力就可以把他搓巴成一个团儿；适时地再起一脚，就可以像足球射门一样把他踢出九号车厢——可以考虑踢成一个带弧线的香蕉球。而这样一个瘪三，在同伴都被放倒、自己即将被踢了香蕉弧线的时候，却还如此不敬，那就尝尝洒家独步江湖的脚法吧。
余悦君蓄势起脚，却没跨出步子。是脖子出了问题，一条从后面伸过来的什么又粗又硬的东西给勒住了。
那是一条胳膊，说是胳膊却又粗若牛腿，上面还刺着个青色的骷髅。牛腿“骷髅”，死死地勒在他脖子上。余悦君感到自己的脖子就要成为面条，面条不能通气，他的整个身躯跟着就要成为瘪三，成为比小瘦子还要难看的瘪三。而从“大侠”到瘪三，连点像样的过渡都没有。
余悦君现在明白瘦子那嘲弄的眼神了：对方实际有四人，三个出面打牌，一个在旁边望风；望风的这个骷髅，一米八几的彪雄大汉，在他刚刚找到一点大侠的感觉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贴到了他的身后。
“妈的，给我勒死他！”瘦子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摸着被瓶碴扎破流血的屁股，右手照着余悦君的小腹就是一拳。
余悦君扭动着，被骷髅扼住的喉咙咕噜了两声，似乎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满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很多人站到了座椅上，一起踮脚抻脖子看热闹，可没人敢管这个闲事。丁玉萍急了，大叫着冲上来，扯住瘦子的后襟拼命地拽。瘦子被拽了个趔趄，回过头来，看到一张俏生生的面孔，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变成一根威胁的指头，“小片子，你给我老实待着，小心我踹死你！”
余悦君得了个空。趁着骷髅走神，向上猛地一蹿，脑袋顶在了骷髅的下巴上。骷髅咬着了舌头，“呜”的一声，勒人的胳膊就松了。余悦君顺势往后一挺，右脚踢一个倒勾，正中骷髅的眉心，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虽不是什么大侠，可余悦君这一头一脚，还真是有点功夫，是足球功夫。这功夫是在师范校的操场上练出来的，也是一种天分。余悦君踢足球，头功出色，脚法更加了得，在球场上，球门前，时不时就能来一脚倒勾，一勾制胜。
很多男生羡慕他的脚法，羡慕他那两条腿。他们曾在宿舍里比大腿粗细，结果身材敦粗的孟帆排名第一，余悦君排第二。可孟帆的腿软囊囊的多是脂肪，余悦君的腿邦邦铁硬，是货真价实的肌肉。要说大腿排名第二，余悦君的小腿是绝对的一号，小腿肚子比很多男生的大腿还粗。他还经常炫耀他的一个绝活：身体站直了，踢起右脚，脚尖能踢过头顶，踢到后面去，还强劲有力。
凭着这样的两条腿，余悦君在绿茵场上纵横驰骋，在运动会的赛道上称王称霸——他百米能跑进十一秒——出尽了风头。也正是这两条腿，特别是这条能踢倒勾的右腿，在这个生死关头超常发挥，救了他一命。而被他一勾放倒的骷髅大汉，四仰八叉地躺在过道上，闭着眼不动了——居然昏死了过去。
这回余悦君不敢大意了，跳起来就去搓巴瘦子。瘦子上蹿下跳，很筋道。余悦君舞弄了好一阵子，总算逮着，放倒了。瘦子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地上，伸胳膊蹬腿直翻白眼，却就是不告饶。要是卢啸云再及时出手，这战斗也就结束了；但很遗憾，卢啸云没顾上这头，也许是对局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他已经提前开始打扫战场，此时正把脑袋拱在座位底下，寻找那个人参盒子。
不妙的是，“皮夹克”和“寸头”缓过来了。“寸头”伤得并不重，他只是费了点工夫，大致把鼻里、眼里的血泪清理出来；睁眼弄清战况，就立即蹿上去支援同伙。随后，“皮夹克”也大醉初醒似的爬了起来，摇晃着加入战团。
四个人缠在一起，滚线球一样，厮打挣踹。车厢里噼里啪啦、呼呼隆隆，不时爆出女人的尖叫。
战局又转向了。虽说“皮夹克”和“寸头”的战斗力打了不少折扣——一个的脑袋还发着晕，一个血泪满面的，眼睛模糊着——却到底是以三打一，他们最终揪住余悦君，把他按在了一处座椅上。也幸亏是他们的战斗力打了折扣，余悦君才没有被立即打死。
卢啸云站了出来，一手拿着那个刚找到的人参盒子，另一只手来拉架：“哎，哎，别打啦，行啦，停啦！”语气还很镇定很威严，像裁判，像法官，像一个维持课堂纪律的师长。瘦子不耐烦了，回头一脚，把他踹在了地上。
“警察！警察来了！”一个尖厉的女声叫嚷。车厢里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向声音传来的十号车厢方向张望。瘦子抬头瞄了一眼，见两个正装警察和一个列车员，由丁玉萍前面引路，吆喝着分开人群走过来。
瘦子叫一声“走”，三人撇下余悦君，撒腿往车厢的另一头奔去，也顾不得地上躺着的骷髅了。
一个高个警察弯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位：“真死人啦？！”
另一个黑胖的警察蹲下来，指头凑到那人鼻孔上：“没事，有气呢！”
“是他们老四。——你怎么啦？”
骷髅额头肿出个鸡蛋，喉结骨碌着，哼唧出两声：“不，不行了！”就又不声不动了。
胖警察支派卢啸云和乘务员，把骷髅架到椅子上。又去找余悦君了解情况。余悦君已经被丁玉萍扶了起来，此时歪靠在椅子上，满脸是血，上气不接下气。胖警察只好问丁玉萍和卢啸云，听他们把情况大概说了说。然后起身，指挥着卢啸云和乘务员，背着骷髅去了餐车。
高个警察往八号车厢方向走，去找瘦子他们。走前命令余悦君和丁玉萍：“不许离地儿，待会儿我还要找你们！”
警察走了，周围的观众们也都归座。丁玉萍扶持着余悦君，到她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余悦君头发乱蓬蓬的，鼻里嘴里还在流血，血流过下巴，滴到前襟上，流进了脖子里。鸡心领的毛衣领口从中撕开了，里面的蓝格子衬衫被扯出来半幅，领尖翘到了耳朵上。裤子扭歪着，腰带都被拽了出来，耷拉在一边。
丁玉萍掏出手绢来给他擦拭，手绢很快不成样子，就又起身去包里掏毛巾。余悦君趁机理了下裤子，把腰带塞了回去。又扭着身子要脱染了血的毛衣，却觉得左下肋骨刀扎一样，疼得他“啊”地叫了出来。
丁玉萍围着他乱了一阵，跑去车厢头部洗毛巾。洗完毛巾从盥洗室里出来，就见高个警察带着瘦子几个一起走了过去。听那警察正在发火：“谁让你们打人的？说多少次了，不许给我打架惹事，怎么我说话不好使啊？”
瘦子连忙应道：“大哥，今天真不是我们要打架，是他妈那小子先动的手。”
警察不相信，“瞎****扯，你们这么多人，那小子敢动手？”
“真的，大哥，真的！”“皮夹克”接话说，“下手还贼狠，上来就一酒瓶子。”
……
一行人说着，走到了余悦君跟前，警察停下来，让他跟着一起去餐车。
“他动不了，骨头都被打折了！”是丁玉萍在后面说话。
警察看看斜歪在椅子上的血糊糊的余悦君，有些犹豫。丁玉萍却指着瘦子们又嚷了起来：“他们几个骗子，抢钱又行凶，你可得管啊！”
警察回头喝问：“你凭什么说人家是骗子？”
丁玉萍却扬着头，大声道：“警察大哥，他们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高个警察一时语塞。再看眼前这个女孩，怒冲冲、毫不畏怯地直视着他，语气就软了几分：“我知道什么？得调查了再说。”也不再追究余悦君，带着瘦子他们走了。
丁玉萍拿毛巾给余悦君擦脸，余悦君伸手接过去，自己擦了几下。歇了一阵，慢慢缓过劲来，起身去厕所。列车准备进站，一些旅客挨在厕所门口过道上等着下车。他好容易挤过去，却发现厕所上了锁，于是去盥洗室洗了把脸。
回到座位时，丁玉萍正弓着腰，在拾掇地上的玻璃碴。
“啸云还没回来？”
“没呢。”她说，把装着瓶碴的塑料袋塞到座位底下，挨着他坐下，柔柔地问他，“还疼吗？”又扳过他的肩膀来仔细看了看，“洗了脸，好多了。刚才整个一血人，吓死人了。”
过会儿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在茂林车站，我怎么没看到你？”
余悦君怕这个问题，信口搪塞了一句：“爷爷病了，我去济南看他。”话才出口就觉得别扭——爷爷身体好好的，不是咒老人家？可又不想提停职的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说辞。
“嗨，把你害成这样！”丁玉萍说着，伸手帮他理了理毛衣和衬衫领子，“衣服都被撕坏了。”
余悦君长叹了口气，悠悠道：“今天可得感谢你，感谢救命之恩！”
丁玉萍扑哧一笑：“还贫嘴，刚才那阵子要把人吓死了！”
余悦君见她一笑嫣然，只觉得浑身热流涌动，似乎连那些创痛也一并流走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卢啸云回来了，手里捏着刚要回来的二百元钱。他说，警察只是简单问了他几句，记了记，让瘦子给退了钱，就都给放了。又拍着余悦君的肩膀道，“你那一脚真狠，那个大个的，刚才下车的时候还得人架着呢！”
丁玉萍白了他一眼，说：“还说呢，你要不打那个‘三打一’，哪来的这事！”
卢啸云脸就红了，说：“不知道啊，谁料得到啊！”赶紧岔开话题，“你从哪儿叫来的警察？”
“餐车。我跑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在打扑克呢，说，‘没事，不就打架吗，打累了就歇了’，都不动弹。我就说，动刀子了，都死人了，他们才跟我过来。”
卢啸云发现木盒里绑缚的人参断了条腿儿，又趴到座位底下去找。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过道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乘客用脚给踢了过来，“是这个吗？”
卢啸云捧着那截人参腿连连称谢。那女乘客道：“你真不该跟他们打那个‘三打一’。那帮人一直在这个车上，说是打扑克，实际上是码牌骗人，连骗带抢。我们去省城进布料，总坐这趟车，看到好几回了，没人管他们。”又指指余悦君，“这小伙子真冲！这架打得也真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