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女儿,你们的未来,只有当时光流逝,未来变成过去,才会呈现,自己看不到了。真正的未来,这些只在自己死后才会发生的一切,虽毫无意义,却让人欲罢不能。
小唐在随时可能飞灰湮灭的生死关口,脑子里出现了无数曾经的过往,和对没有了自己的未来世界的无限憧憬。
这样的思绪对观察员触动很大。
这个“思想存在体”甚至感觉到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没错,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感同身受,包括那种绝望也是如出一辙:
整整三年,观察员和执委会同事们一起,在管委会的授权和监督下,每天重复同一件事情:在巨大的象流水线车间一样的实验室里,结束数十万人的生物实体生命,分离基因序列和意识神经,再将其嵌入一小块玻璃载体——制成“去物质的‘思想存在体’”。
日均六十万人次。
那一千多个日夜,观察员每天都以死亡的方式拯救着生命,那是艰难的日子。
事实上,当时观察员并不能确定,这些人被变成“思想存在体”后,其意识是否还能再次被唤醒(那时整个星球六十多亿人口,只有六亿幸运者被选取获得这一机会)。另外,即便甦醒,理论上他们也永远只是独立个体,传统意义上的生活方式,如群居、社交、互动等都将不复存在。
他们只能存在于自己的意识空间。
当然,通过“超级思想”可以获得相当程度的初始支持——如果一切正常。
对此,观察员和同事深感痛苦和困惑。
好在所有人都了解情况:整个星球的物质基础破坏殆尽,在这个重重防护的堡垒之外,环境日复一日恶化,生命一批接一批死去。而堡垒中的他们,即使在如此防护之下,以传统生命形态存在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三五年时间。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感或思考,必须和时间赛跑,只能是拼死一搏。
没有人能保证他们的堡垒真的能撑到那一天。
所以,观察员和所有人一样,很快就麻木了。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六亿具活体被剔除,变成了六亿晶片,再按排、列、区、库经过编号区划之后,集成至一个边长不到一米的“方箱”内,然后将此箱体置于一个之前建成的、直径超过一千米的巨大球形盾罩里。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观察员和同事们作为最后一批待处理人员,经过清洗,他们的生物实体躺到了坚硬冰冷的分离台上——到了由“超级思想”接管一切的时候了——在丧失知觉之前,观察员看着堡垒下这个巨大的实验室,头脑一片空白。
分离器开始运行前发出的噪声使观察员不得不收回远眺的视线,头顶上方悬浮工作站的十数根柔性操作臂慢慢垂吊下来,晚一点,它们或各自独立运作、或配合联动,使被分离者通过深眠、躯体扩张、感知抽取、神经分离、录取意识等步骤,最终完成“灵魂与肉体的分离”——进入“纯粹意识存在”的“思想晶片”。
虽然难以想象,但不该担心什么,在之前的三年里,这些设备已经完成了六亿例人类活体,都是成功的——的确没什么好担心。
在身体的右侧,有一块挡板,所以,躺在分离台上的人看不到右边的情况。但观察员是知道的(说实话,他认为不知道更好些):挡板后面是一条向下倾斜的大型传送带,当悬浮工作站的操作臂完成工作后,留在台面上的就是一具被扩张损坏了的躯体,它会被分离台下的弹射泵掀翻抛入挡板后的传送带,经过二十一米的传送,那具被摘除了灵魂的肉体将被倒入切割槽,之后是降解室,再到助燃喷淋舱,最后进入焚化炉。
不了解情况的人一定会把这儿当成地狱的魔窟——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分离台的左边没有任何遮挡,干净通透。可以看到咫尺开外一个小小平台,上面漂浮着一片晶体,晚一点自己的意识神经将会被嵌入其中,之后由分离台上的操作臂吸入与之相连的专用传送管道,经由该管道进入盾罩,最后直达中心的“方箱”。
在“方箱”内有一个位置,是属于观察员的——全称:执行库-主管区-乙列-01排-0000101。
对,不会错,这是他的位置,永远都是!
当这最后几十片“思想晶体”到位后,“超级思想”将进入下一步程序:撤出所有连接管线,关闭“方箱”,在多达四十四层的盾罩内隔离层之间,分别注入各种不同的气液或抽为真空,并逐层密闭,直到盾罩最外层——由厚度为五十米、一百米、两百米的三层保全壳组成的“生命之盾”——完全关闭。
所有这一切,已通过无数次的运算验证,无懈可击。
观察员对这一切十分了解。但当躺在分离台上时,情绪也是波动的,且不能自持:
马上就要开始,头套已经戴上了,自己很快将进入深眠,之后,头套上的面罩会在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停顿一切感知和反应,其中数以万计的管线将同时突入体内,进行第一阶段的分离工作。那些管线是从颅顶和五官处进入的。几秒钟之内,头颅和分离台接触的位置将会有大量的血液溢出······
所谓“不破不立”,就是这样,从头开始。
以往是别人躺在分离台上,自己坐在操作架前,现在轮到自己,感觉真的不一样。当然“超级思想”的控制更加精准,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观察员还是无法平静。
在地下堡垒中的巨大实验室里——实体生命的最后存放地——观察员在其中已经工作了三年,每天重复同一件事情,他早已身心疲惫,烦透了······
和小唐在天台上一样,观察员记得自己那会同样浑身颤抖,对眼前这个更加幽暗荒凉,几近死寂的巢穴同样无限眷恋。是的,观察员不会忘记:他当时也想到了未来······
不过,不同之处也显而易见:在观察员关于未来的构想中,世界是有他的。
因此,观察员还额外多一个担心:之前的工作有没有什么遗漏?
时至今日,观察员还记得一个细节:当被固定在分离台上,头套和面罩紧箍,信号光斑开始闪烁的一刹那,头脑中跳出一个念头:
留个全尸!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之后,观察员就失去了知觉。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是的,“时间线”上,万年之外的地球,莎士比亚和那一大帮子人带着他们的项目消失了——结果可以说是完美的,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这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感觉就像瘫掉了一样,涣散而又恍惚。观察员能感觉到与之配合的同事们也有差不多类似的反应。
但还不能离开?,必须等待“超级思想”的确认——这是程序。
观察员有些烦躁,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本来想要忽略,但又不得不正视:自己当时的反应欠妥。
行动结束前的那段情形又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