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去了后,我和易小天一起去郊外找了个地方埋葬了它。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北京城四处柳絮飘飘。埋葬更生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开满了细碎的花朵,阳光的罅隙里,有柳絮飘摇,随即落了满地。
鲜艳的花朵,盛开不了几时,在风中旅行一趟,便瞬间零落成泥,像极了这世间任何脆弱的生命。
我抬头凝视那棵树,而易小天则注视着我。我转头去看他,他表情奇怪地说:“你可别再哭了啊,我受不了你哭。”
我叹了口气。“我不哭,我为更生高兴。这样也好,更生下辈子不要再做狗了。”
“那就做人吧。”易小天边说边耸了耸肩。我说:“不,做一棵树吧。”易小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文艺。瞧你给这只狗取的名字,更生,好吧,它果然短命,投胎更生去了。”我狠狠给了易小天一拳,然后转头就走。易小天跟了上来,一把将我拥在了怀里,在我耳边耍赖般地哄我。“生气了呀?别生气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乖巧话,总是惹你生气,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红着脸想挣开他的手,我越用力想挣开,他却搂得越紧。“哎呀,真的别生气了,这样好不好,等你五一放假,我带你去青岛玩。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
我冷哼一声。“还算你有良心。”
到了五一那天,易小天毫无征兆地爽约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我赌气也不给他打电话。
独自窝在家看各种肥皂剧,从早到晚蓬头垢面,看完韩剧看泰剧。到了第三天,易小天来找我,使劲儿在外头敲门。我没好气地打开门,只见他拎着一只青皮的西瓜,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我来了。”
我白了他一眼,趿拉着拖鞋转身进屋。易小天一把拽住我。“来,我们吃西瓜。”
我冷眼看着他走进厨房,把西瓜杀成两半,又劈成一片一片,然后当着我的面把一片西瓜上的黑籽儿一粒粒地剔干净,扬着脸递给我。“我最会挑瓜了,保甜。”
我不去接,他举起瓜送到我面前。“吃一口嘛。”易小天总是这样,每当他惹我生气,他就变得细心体贴,变得死皮赖脸,然后诚心忏悔,却从来死性不改。我偏过脸去不理他。
易小天自己捧着西瓜咬了一口,咂吧着嘴,拉长声调说:“真的好甜,不吃后悔。”
我横眉冷对。“易小天你别跟我作秀了,还记得你先前答应我什么吗?”
他忙迭声回答:“记得记得,当然记得了,我说过五一要带你去青岛看海。可是,这不是因为忙给忘了嘛。”
说着他伸手揽我的腰,信誓旦旦。“我说话算话,肯定带你去看海。不过今天是三号了,青岛太远,肯定是去不成了,不如我带你去秦皇岛吧?反正哪里的海都一样。”
说完他抬手看表,然后又催促我说:“时间还早,你快收拾收拾,我们这就驱车出发。”
易小天一早便抓住我的软肋,知道我心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我很快便怒意全消。
和易小天出门旅行,是一件非常枯燥乏味的事情。他不找旅游攻略,不去著名景点,也不爱拍照,总之旅行对于他来讲,就是一路开车,然后将睡觉的床从家里搬到了旅馆里。我们在靠海近的地方找了间小旅馆住下,易小天开了一个双人标间,然后说了句“开车好累”,就像一条死鱼一样趴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呼呼大睡起来。
我坐在旁边的另一张床上,恨得牙痒痒地看着他。眼瞅着太阳将要下山,一天大好的时光马上就要过去,我叹了口气,背起包起身出了门。
我去了海边,脱掉鞋子,吹着惬意的海风,光脚踩在沙滩上看小孩子们嬉戏。直到夜幕降临,人群渐渐离散,才发现易小天不知何时已睡醒,正站在不远处拿着手机煲电话粥。他总是这样,手机不离身,总有打不完的电话。有时候抱怨他几句,他就嬉皮笑脸地说:“生意人嘛,谁不这样。”我拿他没办法。
我缓缓走过去,抱臂站在他面前,漠然地注视着他。易小天终于打完了电话,笑着上前揽着我的肩膀。“走,我带你吃海鲜去。”
我们找了家海鲜大排档,点了烤鱿鱼和辣炒蛏子、清蒸鱼,易小天冒着拉肚子、痛风的危险,率性地边吃海鲜边吹了两瓶啤酒。饭后,他和我手拉手在街道上漫步了会儿,就又开始打哈欠说困了。
回到旅馆,我冲完凉出来,却发现电视机里轰隆作响,易小天早已睡得四仰八叉。我拿胳膊推醒了他,说:“脏死了,一身汗臭味,去洗了澡再睡。”
他半睁着眼瞅着我,打了个哈欠,咧着嘴说了句:“是,听老婆的。”说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洗手间。
我冲着洗手间方向笑着骂:“谁是你老婆,不要脸。”里面水声四起,易小天的声音从嘈杂的水声中朗朗传来:“我老婆是沈明欢,沈明欢是我老婆!”我懒得理他,往脸上拍了润肤水,又抹了润肤油,关了床头灯,蜷缩在床上看电视,不一会儿被睡意侵袭,进入了梦乡。
半睡半醒之间,感觉易小天爬上了我的床,从背后抱住了我。他喷着热热的鼻息,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的脸,尔后是我的耳朵、我的脖颈……我一把推开他,轻声喝道:“约法三章了的,婚前不许碰我!”
易小天不依,又缠了上来,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怕什么,反正你会是我老婆,迟早的事。”
我双手挣扎,他捉住我的手;我拿脚踢他,他拼命压住我的脚;我作势要喊,他充满烟味的嘴立马堵了上来……我唯有乖乖就范,认了命。
我越过易小天的肩膀,茫然地注视着前方那盏刺眼的灯,轻声说:“喂,你去把灯熄了吧。”
易小天含糊地“唔”了一声,起身边关灯边说:“原来你喜欢‘盲人摸象’的游戏,不要害羞嘛。”说着便粗鲁地扑上来,如饿虎扑食般……
整个过程我痛得咬牙切齿,却倔强地不肯出声。易小天在喘息声中,不忘命令我。“怎么一点都不配合,你叫啊。”我没有叫出****呻吟,而是从牙缝里长长地挤出一个字:痛!易小天在这一刹那打了个激灵,很快就缴械投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忘了避孕了,气得冲他飞起一脚,踢得他连人带被滚到了床底下。易小天“哎哟”一声惨叫。我慌忙拧开灯,只见他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无辜地看着我,我立马心软,紧张地问:“易小天,你……没事吧?”
他揉着痛处,眉眼纠结地瞅着我。“沈明欢,你个狠心的娘们儿。”
我红着脸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易小天歪着脑袋趴在床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吐出一句令我深恶痛绝的话。“沈明欢你今年多大了?竟然是个‘处’,真是稀有动物。”
话末,还不忘啧啧了两声。见他脸上玩味的表情,我恨不得用毛巾堵住他的臭嘴,然后拿枕头把他捂死。事实上,我的本能反应是把那只枕头狠狠地摔在他的头上,怒声说:“你去死吧,易小天!”
他爬上床,死乞白赖地抱着我哄:“又生气了啊?我说笑呢,你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我木然地趴在他的肩膀上,心中五味杂陈,有痛,有恨,有伤感,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张开嘴,用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他的肩膀狠命地咬了下去。
易小天痛得哇哇大叫:“沈明欢,你想谋杀亲夫啊?!”沈明欢留在易小天肩膀上的这排牙印,后来成了一排浅红色的瘢痕,醒目而丑陋,这个皮肤上的印记将伴随易小天的一生。而沈明欢内心的情伤,也已铭刻终生,不能遗忘。
第二天两人都各怀心事,也就没有了游玩的心情。易小天驱车带着我,一条街道接一条街道地去寻找,最后在某个拐角处找到家药店,买了一盒事后避孕药。我恨声说:“我讨厌吃这个。”易小天的语气很轻柔。“我知道吃这个对身体有副作用,但总比不小心怀上好吧?来,乖,吃了它。”说着将手里的矿泉水拧开盖递给我。
我接过来,皱着眉说:“没有下次了。”说完,将那颗白色小药丸就着矿泉水,咕嘟咕嘟地送到了嗓子眼里。
回程的高速路上,竟然一路无话,易小天听着他的凤凰传奇,将音响声开得震天响。我撇过头去看高速路边流动的风景,一路上杨絮纷飞,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天空,像失了魂的精灵,四处飘荡。
易小天开了一个多小时车,说自己是疲劳驾驶,然后拐进了高速路边的服务区。他差我下车去买雪糕,当我穿过正午的烈日照晒,举着两支雪糕上车时,他早已仰着头,张着嘴,睡得七荤八素。
他的睡相,他高高耸起的喉结,他有节奏的呼噜声,让我的脸部神经不自觉地抽了抽。我问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我到底有多爱他。为什么越是想爱,内心越是罪恶感强烈?
我木然地坐在他身边,任手中的雪糕在包装袋里化成了汤。
我过二十七岁生日当天,易小天又爽约了。前一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在外地出差,但一定会在我生日那天赶回来。
我做了几个菜,买了一瓶红酒,备了一个小蛋糕,在家里苦等易小天。从中午一直等到了晚上,最后在十二点来临前,我点燃了蜡烛,自己许了个愿,一口气吹灭,然后把冷了的饭菜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
从头到尾,易小天连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凌晨两点我辗转难眠,起来打开电脑上网。一登录MSN,发现夏俊森的头像也亮着,很意外,因为他平时很少用手机挂MSN。我给他发了个笑脸:这么晚,夏叔你也在?夏俊森:是啊。
我:你在外地出差?夏俊森:我刚下火车,包了个出租车,跑夜路去辛蓝家,给她妈妈送止疼药去。
我:她妈妈怎么了?夏俊森: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说是头痛得厉害。我发了个惊讶的表情:你又不是医生,能上门诊病;止疼药一般的药店都能买到,辛蓝家那么远,你大半夜坐火车去送药?夏俊森:呵呵,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希望她妈妈会被你的诚意感动。你为辛蓝做这么多事,她肯定感动得不行吧?夏俊森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她最近总和我闹别扭呢,唉。我宽慰他:女孩子嘛,闹脾气很正常,只不过想让你多关注她。
我有时候也对我男朋友这样。
夏俊森:交男朋友了?
我:嗯。夏俊森:好,有空我请你俩吃饭,顺便见见你男朋友。咱俩也很久没见了。
我:是很久没见了,你总是太忙。夏俊森:嗯,太忙,事情一堆,恨不得三头六臂。呵呵。对了,凌晨了,你怎么还不睡?我:刚过完二十七岁生日,又老了一岁,睡不着。夏俊森:呀,你过生日,明天我给你快递一份生日礼物吧。我:谢谢夏叔。他不再答话,我反正也睡不着,便找了个电影看。等电影看完,外面渐露晨光,我往MSN上一瞅,发现夏俊森的头像还亮着,便发了个疑问的表情:到辛蓝家了吗?
过了一会儿,夏俊森回答:到了,在她家大门口待了有一阵了,天还没亮,没敢去敲门,这会儿正在车里坐着呢。
我:……夏俊森:呵呵。
第二天下午,我在公司果然收到了夏俊森快递来的包裹。包裹不大,很轻,包装得很严密,我一层层地剥开,最里层是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只见里面躺着一张手机SIM卡。呵,夏俊森果然心思迥异,竟然送一张手机号码卡给我当生日礼物。
我将SIM卡装进了手机里,借了莫姐的手机过来,将号码拨过去,定睛一看,号码是:139XXXX1226。末四位,赫然是我的生日。
面对这样一份特别的礼物,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用这个号码给夏俊森发了一条短信:夏叔,礼物收到,很特别,我很喜欢。谢谢。夏俊森没有回复我。
我想了想,又给易小天拨了个电话,响了很久,他才粗声接起:“喂。”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按捺住想要发火的情绪。电话那头的易小天不耐烦地问:“谁啊?快说话!”我顿了顿,回答:“易小天,是我。”易小天语气一软。“是你呀,我以为是谁呢。你怎么换电话号码了?”我轻声回答:“嗯,以后就用这个号了。”易小天像顿悟了似的说:“该不是生气我昨天没过去陪你,换号想玩消失吧?想通了,觉得离不开我,又刻意打电话告诉我新号码,是吧?”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亏他想得出。我叹了口气,低声说:“易小天,你总是这样,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都要恨死你了。”
易小天嘻嘻一笑,说:“这就叫,爱之深,恨之切。”我一时语塞,狠狠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