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车师之后,沙迦日日都很难安眠,手腕上戴的那个扎进体肤里的镯子一直莫名其妙地刺痛起来。在真实得骇人的噩梦中,她独自走在寒冷刺骨的冰谷中,面前是一个黑暗的洞口,那洞口在山顶处,寒风和冰雪灌进洞口,风发出诡异的呼号。但是对于她来说却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她赤足踏在雪地上向那个洞口走去,风灌透她的衣服和头发。
她被脚下的东西绊到,俯身去看时才发现是一具埋在雪堆里的人皮俑,稿枯的皮肤是一种近乎腐烂的青色,但是坚硬又紧实。她翻过这具遗骨,那赤红的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像稻草般盖住脸。沙迦想去拨开那些头发。
那骸骨的双手,黑色的指甲像秃鹫的喙,骨架上只包裹着一层表皮,猛然抓住她的手,一个女人嘶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我的孩子。”
这时她就被吓醒过来。看到手腕上鲜血已经浸透了纱带。
那个镯子不安分地收紧起来,勒进她的手腕。
昭怙厘中,僧侣们日日点燃莲花灯盏向那块带有神迹的大理石朝拜。
将精绝的皇子们送入宫殿之后,主祭仍然日复一日诵经礼佛。只是这一日,主祭照样于黄昏之时呈上长明灯,待他抬头看向那块被无数香火供奉的大理石时,却吓得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那巨大脚印中的红色纹络中流出血水来,蜿蜒着覆盖上大理石的花纹。
殷璞连被女王召去时已经多多少少耳闻了一些,来到正殿,白帛尸梨撑着头坐在王座上,看上去满心郁躁。
“哼,这次又有的闲话说了。”白帛尸梨见他来了,决心要向他倒苦水。
“是因为昭怙厘**奉的那块石头吗?”殷璞连掀开斗篷坐在王座下的台阶上。
“嗯。那块石头据说还是拘弥国赠给我国的。现在精绝的皇子们一入宫就古怪起来,那些僧人说是你的侄儿们有恶灵,神都指示说我不能帮他们,得把他们逐出车师。当然我是不信的。不说他们两个在那住了几天也没出什么乱子,就是右大臣手下那帮人不肯帮精绝的忙,弄出这些惑众的把戏来,也是有可能的。”
“那石头流血是真是假,陛下去查看过吗?”
“有什么好查看的。”白帛尸梨站了起来,走在大殿之上。
“曾经的那些僧人还敢骑到王的头上,踩着王的脊背坐上法座。那些百姓在祭坛下面跪倒一片,把他们当神一样顶礼膜拜。”
她回转身。“我曾经也求过神,不过神并没有帮我。他既然遗弃了自己的信徒,我不阻止别人对他的崇信,只是自己有些异心,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吧。”
“那您准备怎么跟那些人交代?”
“这事一旦处理不好,恐怕民心不定,毕竟谁也不知道那流血的石头有什么古怪。”白帛尸梨缓缓说。
“也许我可以稍微为陛下解难。”一个人从帷幕后走了出来。
是那个灰发少年。他脸上冰封一样的微笑从不改变。
“你一直都在这后面偷听吗?”女王对于这个少年十分包容。虽然他性情冷淡,对所有事不管不问,但这样的一个美人,只要不是特别古怪,就是养在眼前看一看也是不错的。
这个雪昼族少年十二岁时就成为俘虏,在这深宫中幽居多年,因为他冰一样的性情,无视任何人的诽谤,也不管任何人的示好拉拢,因此在宫中既没有结交亲信也没有树敌。这次他这么主动要为女王解难,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既然听到了,你有什么见解,就说来听听。”女王和颜悦色地说。
“凝英山上有一处我族的圣地,据说是神的栖息之地。是一个山洞,里面有存在了万年的常坚冰,那山洞的石壁之上,倒也可以自行渗出血液来。”
“真有这回事?”白帛尸梨虽然不相信神,但是这种事听多了,也让她有些疑惑。“那渗出的血液有什么稀奇?”
“会让石头都变得有生命。沾染了那血液的野兽和植物,都会异化,会猎杀过往的人和鸟兽飞禽献祭给洞穴。那是神在为自己猎取祭品。”
“我只知道你们族有烈火也无法融化的常坚冰,有体肤毛发都烧毁不了的族人,不知道你们还有那样一个地方。”
“那圣地我从未去过,只是听得您说起那石头,记起来一些长辈的传说罢了。”
少年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情感的波动,似乎对于灭族一事完全没有印象。
“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吗?”
“知道一个大致方位。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记不记得了。”
“我要你回到凝英山找到那个地方。我不管是不是有神,就算把那地方全部烧光,也得弄清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是。”少年低头恭恭敬敬回答。
“你要知道,我养育你那么多年,我教你怎样微笑,你不喜欢的事我也不会强迫你去做,就算是我自己的儿子我也没有对他如此上心过。你总该报答我一些。”女王用手背拂过少年冰雪般的脸。
这少年退下后,殷璞连问道:“陛下是要派人去凝英山探探虚实吗?”
“不错,并且,你们精绝的皇子也会去。他要证明自己是不是恶类,去一趟总是不错。”
“那凝英山如此险恶的地方,何必要他去冒险呢?”
“你舍不得吗?”女王媚笑起来,”他若真的是神都不肯帮助的一个人,你还追随他干什么呢?”
这朝廷之上,风向瞬息万变。右大臣把昭怙厘中的诡事和精绝王室进入车师联系起来,大大地做了一番文章。本来百姓们就极为敬神,如今更是产生恐慌,想要示威要女王把那精绝的皇子们赶出车师。
“陛下,虽然我也不能从那两个皇子身上看出什么不一般之处来,但是不可以貌取人。臣见那殷璞连甚是通晓鬼神之事,恐怕只要是精绝人都会些异术,扰乱朝廷,篡改天理,看来这是上天在警示我国啊。”右大臣假惺惺地说。
“陛下,依臣之见,说不定这是人为之事,车师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左大臣参到。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亵渎神吗?这可是国之根本,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您这样的胆量。”
“好了。不必托辞说这么多了。”白帛尸梨打断争论。
“这种事的确没有任何前朝的惯例可循。你们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猜来猜去,我该相信谁?倒是我手下那个雪昼族人,南藏辛跟我说了个大概。”
“那雪昼族不是只生活在凝英山中吗?他怎么会知道昭怙厘里面一块石头的由来?“
”那石头是拘弥送给我国的。而凝英山处在曾经拘弥的版图里。雪昼族向来神秘,这个族的传说可以追溯到拘弥的历史,说不定会有些关联。“
右大臣一听,格外起了兴趣:“拘弥国埋没在雪山冰谷之中已经两百年有余了,那样强大的一个国家可是中土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秘密啊。”
“是吗?看来右大臣和我想法一致啊。我正有心安排人替我跑一趟凝英山,不如你就当这次行动的头目率领一行人,为我去探寻一番吧。”
“臣必定为女王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右大臣扑通跪倒在地上。
白帛尸梨看着跪倒的右大臣,脸上浮现微笑。
下朝之后,殷璞连询问女王:“您派右大臣去跑这一趟,必定是有自己的打算吧。“
”不错,你不是不知道这朝中形势,只有右大臣裴旸宗是我的一个隐患。这根刺不除不行。人为财死,他以为在那山里能发现拘弥的什么秘密,最终都会和那些东西埋葬在一起。“
”那我国皇子的安危……“
”这你放心,我让他出王城只是做给百姓们看,自会有我手下的人保护他。“
白帛尸梨盯着殷璞连,”你是懂我的吧?我怎么会去伤害你对我的信任呢?我还不是那样可恶的一个女人。“
”你并不可恶,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们如胶似漆地倒在了王座之上。
沙迦这几日陪着乐姬儿,觉得她真是个心思沉重的女孩儿。就是锦衣玉食,仆奴成群她也开心不起来。虽然是一副笑脸,但是看得出经常在晃神。有时谈话谈到一半就自顾自沉思起来。
可能她这样一出生就有身份的人活得会辛苦一点吧。禁锢那样多,也不能把自己内心的情感说出来。似乎女孩子一说出自己的心事就掉了身价,这样的公主,就是生来作为一件漂亮精致的装饰品,让别人赞赏她,抢夺她的吧。自己是绝对不能说想要去追求什么的。
有身份也是一件辛苦的事啊。不像她这民族的人,大大咧咧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看对眼了就追,追不到就抢,抢不到就耍赖。大家都是心思单纯的人,总有一天会被那样的诚心诚意打动的。
所以她才不太喜欢陵修吧。他沉默的时候也像在暗中谋划着一些大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她只能接受两情相悦,还无法想象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是有感而发,是需要用计谋去维持的。
这几天正好看不见他,不会被他有时候盯着她时的眼神弄得心慌,总算让她舒了一口气。
她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是有些想法。但是无论她是有多稀奇,都不重要了。罗刹娑?尽管这个族群是被人侮辱的族群,它低贱、肮脏、邪恶,但是这个字眼没有让她有多不安,她只是觉得自己倒真正是有了一些与众不同的资本,可以在一群人之间稍微让人刮目相看了。
她就是她,虽然从小到大也被人当作异类对待过,但是也有很多人关照她,让她养成这种勇于追逐自己所爱的个性。一旦体会到那样的热度,感到自己不会被推开,也不会被怪罪大胆的安心,她就会蜷缩在那个圈子里,不想再面对这世界的恶意一分一毫。
那个闪亮亮的归宿就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