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硕大的血红的落日沉到地平线上的烟雾里,那片烟雾正是不计其数的日本兵用兽蹄扬起来的。
宫得富他们所在的阵地,即预十师第三十团守备区内的张家山,已经被敌机和炮火轰炸得面目全非。
张家山阵地,高出地平面约六十余米,位于火车西站背后,为预十师全阵地的中央突出点,系日军和第十军争夺最激烈的地区之一。
宫得富他们这个排,已经只剩下排长、老瘪、宫得富、老涂、曹万全等十来人。
排长心里清楚,这还活着的十来个人中,除了老涂外,都是老兵。这所谓的老兵,其实又大多都是像他自己一样,有过兵贩子历史的。而老涂之所以还没死,是全仗老瘪保护。
宫得富自从要老涂去捡弹药、而老涂明知道是去送死、反而将防毒面具给了他后,他就认为和老涂之间的恩怨算是扯平了。他和老瘪、老涂这个非正式的三人小组,诚如老瘪在一开始就说的那样,他用机枪扫射时,老瘪以步枪帮他干掉鬼子的射手;老涂投弹,他和老瘪同时保护;拼刺刀时,老瘪在前,老涂在左边,他在右边,三人呈三角状,相互帮撑。
宫得富的机枪,不仅已没有多少子弹,就连枪管,似乎也有点变形,用起来很不顺手了。
宫得富决心去敌人的尸体堆里捞一挺机枪回来。
他瞪着那双大大的、视力格外好的眼睛,看中了鬼子尸体旁的一挺机枪。
他想要老瘪掩护他。可他突然又决定,这回,得让老瘪看看我的,我宫得富不要掩护,也能将机枪搞回。
然而,光搞回机枪有什么用呢?还得弄回机枪子弹。
宫得富得找个帮手。他不能自己连着去两次。如果自己一个人先捡了机枪回来,再去捡子弹,那伤亡的几率,就是两倍。如果自己一个人想要把机枪和机枪子弹同时搞回,那就等于送死。他要采取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冲出,然后迅疾返回。
他想到了曹万全,这个和他一同执行过师长的命令、登过轮渡的老兄,一定愿意帮他、跟他去。
宫得富爬到曹万全身边。
宫得富对曹万全嘀咕了几句后,只听得宫得富喊一声“冲”,两人同时跃起,徒手冲出阵地,向前狂奔。
他们两人冲出的这一下太突然了,不仅是对面的鬼子没反应过来,就连自己阵地上的弟兄们也没反应过来。
宫得富冲到早已看好的地方,从鬼子尸体旁抗起一挺轻机枪,回头就向自己的阵地飞跑。
“小心啊!快!快!”阵地上的弟兄们喊声一片。
紧接着,鬼子的枪声响成一片。
还没有拿到子弹的曹万全,不知是被自己阵地上的喊声所惊,还是被鬼子的火力所惊,竟然也跟着宫得富往回奔。
忽地,曹万全倒在了地上。
“曹万全!”排长、老瘪、老涂他们大喊。
此时,扛着轻机枪的宫得富已经返回阵地,跳进了战壕。
鬼子大概见一个已被打死,一个已经跑了,枪声,停了下来。
鬼子的枪声刚一停下,只见扑倒在地上的曹万全,一个虎跃,回头向敌尸附近跑去,一手提一个轻机枪子弹箱,往自己的阵地跑回。
曹万全一跑回阵地,跃进战壕,宫得富便朝鬼子阵地伸出一只手,放肆摆动,大喊:
“小鬼子,这下知道我宫爷的妙计了吧!”
原来曹万全徒手跟着他往回跑,且迅即栽倒在地装死,是他和曹万全商量好了的。这两个老兵贩子知道,若是同时一人扛机枪、一人提子弹,说不定两人都会被报销,让一个倒下装死,另一个跑,不但目标小,更主要的是分散了敌人的注意力,就算跑的被撩倒,装死的那一个,趁着敌人不注意,定能有所收获。
宫得富正得意地喊着时,老瘪来到他身边,伸手就给了他一拳。老瘪说这么不要命的事,为什么不先跟他说?宫得富瞧着老瘪,只是嘿嘿地笑。那笑声里的意思是,老瘪,怎么样?这回我露了手绝的吧!
黄昏后日军发动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后,天,完全黑了下来。
这个晚上黑得不同往常,并未到月儿完全隐匿的日子,天空却是黑黢黢一片,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炮火射出的火光,如同闪电一样,倏地将漆黑的夜空照亮。
渐渐地,日军的炮火停了下来,夜空遂像黑色的锅盖紧紧地捂住大地。
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个夜晚,黑得异常,也突然安静得异常。
伏在老瘪左边的老涂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轻声地对老瘪说:
“瘪兄,鬼子肯定是攻累了,他们要歇一晚了。”
老瘪没吭声。
伏在老瘪右边的宫得富则自言自语:
“******我总觉得这里边有名堂,天黑得离奇,鬼子安静得更离奇。”
宫得富旁边的曹万全笑了,说:
“天黑得倒不奇怪呢,莫非鬼子还有遮天的法术。倒是他们突然不攻了,大炮也不响了,恐怕不是好事。”
老涂听着宫得富和曹万全的话,用手臂碰了碰老瘪:
“瘪兄,你给说一说,今晚上到底会怎样?”
老瘪说:
“今晚上肯定会有鬼,******我们更不得消停了。”
很快,排长传来了连长的命令:枕戈待旦,严防鬼子偷袭!
时间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慢慢过去,阵地上什么情况也没有,只是夜色越来越浓,就连紧紧伏在一起的人,彼此也无法看清楚。
没有了枪声、炮声,又看不清自己身边的人,眼前只是一片漆黑,老涂忽然感到孤单。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人呆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忙伸手扯了扯老瘪的衣服:
“瘪兄,你在我身边吧?”
回答的却是:“我不是老瘪,我是宫得富。”
原来老瘪找地方方便去了,宫得富不知不觉地挪到了老瘪的位置,而在漆黑的夜色里,老涂连换了一个人都察觉不出。
老涂和宫得富的话都说得很轻,但立即传来了排长的命令。这命令从彼此都看不清的兵们嘴里,轻声地、一个一个地传来:“往下传,不准说话,竖起耳朵,听阵地前的响动。”
夜,实在是太静了。如果鬼子已经到了阵地前,那么阵地上说话的声音,立即就会成为他们枪弹的目标。
宫得富不愧是个老兵贩子,他从老涂扯他衣服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立即摸索着朝排长而去。
“排长,我是宫得富,我有要事禀告,你在哪里?”宫得富憋着嗓门轻轻地喊。
“宫得富,过来,在这里。”
伏到排长身边后,宫得富说:
“排长,今天夜里有点玄,万一鬼子摸了上来,双方混在一起时,怎么分清敌人和我们自己人?”
“是啊。”排长说,“我现在连你宫得富都分不清。”
排长身边的一个士兵说:
“干脆,我们将手臂上扎块白毛巾。见着有白色的,就是自己人。”
排长说:“不行,那就等于给鬼子提供了活靶子。宫得富,你肯定有主意。”
宫得富说: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鬼子也肯定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也不会在身上做标识。他们若是做了标识,只要一出现,我宫得富的机枪岂不是‘哒哒哒’地将他们全扫光。万一鬼子偷袭上来,肯定就是肉搏战。到了那时候,我看唯一的办法,是用手摸衣服,咱弟兄们穿的都是棉布军衣,只有鬼子穿的是卡机布军衣。一摸着卡机布军衣者,就用刺刀捅……”
“对!”排长说,“我这就去报告连长,做好这万一的准备。”
宫得富将这一招轻声地逐个告诉老瘪、老涂、曹万全他们。阵地上的人,更加提高了警觉。
然而,半夜过去了,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老涂困乏得直打哈欠,尽管赶紧用手捂住嘴,还是哈出了声音。
这哈出的哈欠声极具传染力,连日的苦战,食物的不足,白天在烈日下冒着鬼子的炮火抢修工事。极度的疲惫使得这帮弟兄们一听到哈欠声,顿时如同散了架……
宫得富将一支上好刺刀的步枪放到身边,然后抱着机枪,侧身以脸贴地。他想着只要阵地上一有动静,就能震动他的耳朵,但很快也睡着了。
只有老瘪坚持不眯眼睛。他竭力撑着眼皮,可那眼皮如有千斤重,不管怎么撑着,还是合了拢来。
……
日军果然是趁着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之夜,于下半夜进行偷袭。
他们摸上了张家山。
然而,他们照样看不清楚山上的任何东西,他们不敢暴露自己,他们知道,只要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亡。黑暗中,死亡同样在对他们睁大着眼睛。
猛然,一个日军士兵绊着个硬邦邦、圆滚滚的什么,摔倒在地,这倒地发出的“扑通”声,立时让他成了刀下之鬼。
这个日军士兵绊着的,是一截被他们的炮弹炸断的树干。这个日军士兵至死都不会明白,他会因为自己皇军的炮弹所摧毁的树木,而导致他成为偷袭中第一个丧命的人。
当老兵贩子排长见弟兄们实在抗不住疲乏、昏昏欲倒时,他发出了一个命令:每个人嘴里都得咬着毛巾,或是破布,以免发出鼾声。同时人员分散,不能挨在一堆。他又命令将些被炸断、烧枯的树木堆到阵地前,万一鬼子上来了,一听到响动,就和鬼子混到一起,以摸衣服为准,用刺刀解决。
老瘪多长了个心眼。他躺到一截大树干后面。他琢磨着这截大树干是在漆黑的夜里能保护他的最好玩意,如果鬼子没上来,他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那个日军士兵绊着树干摔倒的那一瞬间,在睡梦中依然警觉的老瘪霍地跳了起来,他顺手抓一把鬼子的军服,刺刀便扎在了鬼子身上。
这个日军士兵惨叫一声。
这个日军士兵的惨叫,使得宫得富、老涂、曹万全他们立即惊醒,抓着上好刺刀的枪,和鬼子混到了一堆。
于是,在壮烈的衡阳保卫战中,在衡阳保卫战一开始,便成为日军和第十军争夺最激烈的地区之一,为日军战史列入纪录的张家山,出现了如同京剧《三岔口》《武松打店》的摸索之战。只不过《三岔口》《武松打店》仅有两三人对打,张家山却是上百人在摸索着混战,我方是第十军预十师第三十团的一个残缺不全的连,日军是新补充的精锐兵力。敌我双方谁也看不见谁,无枪声无喊杀声,谁也不敢开枪,因为不知打着的会是谁;谁也不敢叫喊,唯恐暴露位置……
老瘪他们先是仗着摸衣服的先机,占了点优势,摸着卡机布的,便给他一刺刀;但很快,日军也发现了这个玄机,也采用摸衣服的办法,凡摸着不是自己身上那种布的,便是敌人。于是双方开始都是用手摸,接着便是一阵阵枪支碰击声,整个阵地上只听得乒乒乓乓声,间或是惨叫声……
日军在偷袭部队上了张家山后,后续部队随之跟进。预十师三十团团长陈德坒则以左右翼猛烈交叉火网,及密集迫击炮弹封阻,使得日军的后续部队根本就进不了缺口。而第三十团的增援部队,也因在黑暗中分不清敌我,只能停止于半山之间,不能加入战斗。
张家山的摸索之战,直打到天将拂晓。
天一微明,三十团的增援部队立即冲上山头,将敌人悉数歼灭。
张家山虽然又保住了,但这个排据点,只剩下了老瘪、老涂、宫得富、曹万全和排长五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我叔爷从军炮兵营,被补充到了张家山二排据点,又和宫得富、老涂、老瘪到了一起。
我叔爷离开军炮兵营之前,营长张作祥命令,将他们冒着死亡危险带进城来的美式山炮最后的几十发炮弹,在六门大炮旁边摆好,然后命令他们将步枪擦好,子弹上好。
营长没有命令他们开炮,而是说,就要离开的弟兄,你们到大炮旁边好好睡一觉吧。
营长没有说出他们心里其实早就预知的话,那就是,这一分开,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可能再见面了。营长也没有说知道弟兄们舍不得离开炮,那跟炮一呆久了,就跟人一样,有了感情,营长想让他们和有了感情的炮多呆一会……营长更不会说,在他们离开后,这些和生命连在一起的炮,就得炸毁了……
我叔爷这个老兵贩子当时想的则是,营长为的是让他们这些要去最危险地方的人,在离开之前,好好地睡一下,因为到了步兵阵地,可就没有这么样的机会了。
我叔爷说,人一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死不死的全不往心里去了,能享受一下,那就是一下。他立刻在大炮旁边躺下。
另一个就要变成步兵的人,则用拳头托着腮帮侧身躺着,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还有一个就要拿起步枪的炮兵,他的姿势格外不同。他摆出一副老爷的架势,四肢叉开地躺在沙地上,把那张线条粗犷、五官端正的脸孔露在太阳底下。他是个有心计有胆量的人。我叔爷想,如果他能活着回去,一定是个好当家的。
离我叔爷最近的,在没吃粮前,是一把种田的好手。他在水田里插完秧,那水田里绿茵茵一片,直看是一条线,横看也是一条线。这个种田的好手,还有一张女人的嗓门,他能学着大戏台上的青衣唱苦守寒窑十八载的薛平贵夫人。这是个农村里的能人,尽管没有田土,也是逗女人喜欢的那种男人。此刻,他用军帽遮住脸,突然尖声地唱了起来:
一摸呀摸到姐的眉,
姐的眉毛像柳叶;
二摸呀摸到姐的嘴,
姐的嘴巴细又圆;
三摸呀摸到姐的奶,
姐的****挺得尖……
他唱的是“******”。
……
这些士兵们,彼此各不相同,命运,却这么和睦地把他们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