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爷跟随炮兵营护着六门山炮冲进衡阳城后,衡阳就被日军包围了。衡阳被包围后,成了一座孤城。因为没有后方补给线,城内得不到任何军需品的补给,也得不到任何兵员补充,负伤官兵不能送外医疗。外围各点友军,都分布于二百里外。第十军全凭自身之力与敌浴血奋战,力竭而覆没,只能是必然结果。
衡阳保卫战正式打响这一天,是民国三十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叔爷记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在六月二十三日那天冲进衡阳城的。在我所查阅的资料里,有这么一段记载:
六月二十三日,衡阳保卫战的序幕拉开。是日,湘江东岸,日军和第十军发生前哨战。
这段记载,和我叔爷的记忆吻合。
就在炮兵营冲进城的六月二十三日,葛先才守卫的城南主阵地的野战工事也大致完成。
日军向衡阳进攻时,其战场指挥官及横山军团司令皆狂妄地认为,以他们的第六十八师团、第一一六师团两个完整的精锐师团(各师团均配有炮兵大队)和另配属的第一二二独立炮兵联队,攻打残破不整、装备欠缺、只有一万七千余人的第十军守卫的衡阳城,一天之内便可以拿下。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衡阳之战,竟然整整打了四十七天!
在前十天他们的第一次总攻里,第六十八师团长和数名联队长就被打死,两个师团的伤亡在一万五千人以上;两师团所属的步兵连,每连平均仅剩下二十人。后来两次整补,仍然无济于事,最后不得不另外增援三个师团,另加十多门一五〇重炮和加农炮……前后发动三次总攻……其结局,阵亡达四万八千人,伤亡超七万之众,日本朝野震惊,首相东条英机也在对衡阳的第二次总攻失败后,于七月十八日下台。
在日本的战史中,除了沉痛记述日军在衡阳所遭遇的惨烈外,就是对他的敌人第十军高度的赞扬和钦佩,并称之“至此,中国才有陆军”。
六月二十五日黄昏后,日军猛攻衡阳飞机场。
守卫机场的第五十四师之步兵团在日军的猛烈攻击下,抵抗了一阵后,根本就未向第十军报告,便向南撤走了。
“军长,敌寇已占领机场。”
“这么快就丢了?”第十军军长方先觉听了报告后,收回盯着作战地图的眼光,似乎自言自语地说。
“第五十四师之步兵团擅自南撤,去向不明。”
“我知道他们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走就走吧,走了也好。咱们还是靠自己。”
方先觉早就因第五十四师只有一个步兵团来到衡阳,知道他们不一定靠得住,故而并不震惊。他又把眼光盯向作战地图。
方先觉在地图上盯视了一阵后,对参谋长孙鸣玉说:
“日军的下一步,定是猛攻我一九〇师阵地。”
孙鸣玉点了点头。
方先觉把手一挥:
“命令一九〇师,枕戈待旦,不能有半点疏忽。不管日军攻势如何猛烈,给我拼死顶住!不许后退一步!”
预十师师部的电话铃急骤而响。
“师长,一九〇师潘副师长找你。”
预十师师长葛先才抓起电话。
“葛师长啊,我是潘质,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你说啊,飞机场弃守、五十四师步兵团擅自南撤后,军长严令我师死守……你得帮帮我啊!”
潘质副师长所说的十万火急,就是他实在没有把握按照军长的命令,固守住湘江东岸市区。因为一九〇师官兵仅有一千二百人,这一千二百人中,又有三分之一是工兵、担架兵、运输兵……以及业务人员。真正有战斗力的,不过八百人左右,且装备较差。如果日军以火力封锁江面,东岸市区则立成孤城外的孤点,全师有覆没危险。但军长方先觉已下了死命令,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和潘质副师长都不敢将此忧虑向军长申述。在这种情况下,潘质想到了葛先才,因为葛先才一则胆量过人,敢于向上说话,二则和方先觉的关系非同一般,于是向葛先才诉苦求援。
葛先才在得知飞机场弃守、第五十四师步兵团擅自南撤后,虽然狠狠地骂了句“******脓包!临阵脱逃!”,但不知怎么的,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尚任二十八团团长时,在江西战场上的一次“抗命不攻”。
那是葛先才在西凉山抗后撤之命,坚决进攻,连获大捷后的两个星期,一纸电令,摆在了他的面前。
电令是战区司令长官部来的,电令上写着:着预十师派兵一团,归第三十九军指挥,收复南昌。
葛先才看着这纸电令,心里说不出个味道,司令长官部的所谓收复南昌,是看着西凉山打了个胜仗,便以为日军真的不堪一击了,竟然派一个军便想要收复南昌,这不是在胡闹么?当然,这种胡闹,他不敢往司令长官身上想,他只能怨司令长官部那些参谋老爷们,根本就不了解用兵之道,因为现在三十九军在梁家渡,西渡抚水,即进入日军占领区,从梁家渡到南昌,有一百多里路程,这是孤军深入,兵家之大忌啊!
以孤军而向南昌,不是往虎口里送羊吗?
孤军一入敌境,官兵定然心生畏惧,与敌交战时若稍有不利,便会自乱,一乱便会自溃,这是国军多年来无法解决的问题呵!
南昌之仗必败。葛先才心中已有不祥预感。
然而,这是司令长官部的定案。要想司令长官部重新考虑,只有三十九军才能提出异议。而很显然,三十九军是按这个定案行动的。
三十九军,很可能走上一条不归之道。葛先才的心情沉重起来。
葛先才同时明白,电令是师长蒋超雄拿给他看的。那意思,已经不言自明——派他的二十八团去。
怀着对战区司令长官部收复南昌方案可行性的怀疑,和对三十九军西渡抚水能否顺利进展的担心,打算要死就死得壮烈、不做无谓牺牲的葛先才,向师长另要了一个运输排并几十名担架兵,率领二十八团,赶到了六十里外的梁家渡。
向三十九军报到后,葛先才即奉该军军长命令,连夜西渡抚水,并掩护三十九军渡河。
全军渡过抚水后,军长命令葛先才率团歼灭剑霞墟之敌,确保三十九军的左侧背安全。
葛先才抵达剑霞墟七里处时,发现通往剑霞墟的道路已只有一条乡村小道,小道两侧遍布村庄,村庄外皆是开阔的水田。
葛先才命令停止前进。
他看着那些静悄悄毫无生气的村庄,心里产生了疑惑。
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危险之处。
他派出数组搜索兵前去搜索村庄,每组搜索兵后又派一个班掩护,并叮嘱他们,如果遇敌则迅速撤回,不必攻击。
搜索兵分头出发,尚未接近村庄,村内之敌枪声大作。
敌情已经明了,各村庄中皆有敌人潜伏。葛先才看着村庄外那开阔的水稻田地,眉头又紧锁了起来,那开阔的水稻田地,成了日军的天然屏障。
如果采用逐村攻击战,部队难以接近村庄,在开阔而又毫无遮挡的水稻田里,官兵将伤亡惨重;如果由那条惟一的乡村小道直奔剑霞墟,则会落入日军的四面包围之中,全团恐有遭受覆灭的危险。
这种仗怎么打呢?
这是只能自己挨打而不能打人之仗!
这种只能是自己挨打而不能打人的仗,他葛先才从不愿打;这种明摆着将会蚀掉老本的仗,他葛先才更不能打。
“通讯兵,给我接通三十九军军部电话!”
葛先才向三十九军军长报告了本团现在的位置、地形、敌情,以及进攻剑霞墟的种种困难。
军长的回答是:“不惜任何牺牲,非要歼灭剑霞墟之敌不可!这是命令!”
“我二十八团就是牺牲殆尽,还是完不成任务,达不到目的呀!岂不白白葬送了一团人吗?”葛先才继续说道。
“你不要管这些,执行命令便是。命令绝对不能违抗,否则,你须负全部责任!”
“军长的决定,非要我攻不可?”
“是的。”
“请军长派员来察勘后,再做决定可以吗?”
“不必!”
葛先才听到军长如此口吻,肚子里的火气立即爆发,楚人的那种倔蛮劲霎时冲上头顶,他一横心,说道:
“既然军长如此坚决肯定,我也将我的决定报告军长!”
“你还有决定?!你有什么决定?”
“我的决定就是不攻!”
“你胆敢不攻?”
“对,不攻!要我的人头,你只管拿去。在这种情况下,要我二十八团攻剑霞墟,恕我不能从命。我来时已向本师师长要了运输兵和担架兵,本是决意与敌战死沙场,让担架将我抬回去的,可眼下这种情况,宁可掉我一个脑袋,也不能枉送了全团官兵的性命。军长你看着办吧!”
“啪”的一声,他挂断了电话。
一直站在葛先才身旁的副团长听着他和军长的对话,心里不住地擂鼓。电话一挂断,忙小心地说:
“团长,你不能和他这个军长硬顶啊,咱们派一连人去敷衍一下,好吗?只要响一阵枪声,说明咱们已经进攻,那就是执行了命令,至于有无进展,那是另一回事了,咱们攻不下,最好换他三十九军的人来攻。”
葛先才厉声说道:
“不可以!若是有牺牲代价,我不惜全团牺牲。如无代价,我二十八团官兵,一根汗毛也不牺牲,宁可死我一人。身为军人,在战斗间切不可自欺欺人!”
三十分钟后,三十九军军长来了电话。军长这回搬出了兵团司令官的“尚方宝剑”。
“葛团长,兵团司令官命令,要你排除一切困难,进攻剑霞墟!”
这位军长没想到的是,葛先才将兵团司令官的命令也照样顶了回去。
葛先才当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