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涂在懊悔自己不该害得我叔爷和宫得富挨枪子儿时,我叔爷和宫得富被连长押到了团部。
师长葛先才正在团部等着。
连长又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报告兵贩子已经押到,我那勾着脑壳的叔爷便先喊起了冤枉。
“我冤枉啊,长官,冤枉啊冤枉!长官,你可不能枪毙我啊!……”
我叔爷一抢先喊冤枉,只把个连长气得牙咬咬的。
“报告师长,这个兵贩子是在狡辩!”
连长一喊报告师长,我叔爷和宫得富一时竟呆了。
“你,你就是师长?!是那个老瘪说的葛师长?!”我叔爷和宫得富不由地同时把低着的头抬起。
我叔爷和宫得富只知道是被押往团部,因为连长说是报请团部枪毙,可没想到见到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将军!
我叔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将军,这是将军啊!
我叔爷后来说,人啊,******就是天生崇拜英雄。我叔爷说他一听到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葛先才葛师长,他当时不是害怕,而是陡然有一种荣幸的感觉。因为他是和大人物、大英雄站在一起了。尽管他是被绳索绑着,尽管他已经是个囚犯,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叔爷说,你不信?你不信就自己去试试,也去见一个大名鼎鼎的将军!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见得到的吗?见不到的哩!
我叔爷很以他见到过大名鼎鼎的将军而骄傲,尽管在当时,这位将军极有可能是要他的脑袋搬家。
我叔爷还说他总算明白了许多事理,那关云长单刀赴会,为什么鲁肃埋伏了那么多人马却不敢动手,是怕呢,是早就被那关云长的名声吓怕了呢!那荆轲刺秦王,为什么没得手,也是怕呢,是被秦王那威严吓得心里哆嗦呢!他说假若当时有人用钱买通他,让他暗藏一支枪,去刺杀这个将军,他照样不敢开枪。可他又说,他当时的确没有害怕,只是浑身颤抖,那是叫什么,叫什么由激动而生敬畏来着。
我叔爷说那个师长的威风,嘿,将军服、将军帽、脸又大、眉又浓,身坯又魁梧……怪不得老瘪一提到战长沙,一提到这位将军,就牛得不行呢!
我叔爷当时急着想和这位将军说说话,只要能和将军说说话,死了也值。死了到阎王爷那儿去,阎王爷问,你是怎么来的呀?答曰,被英雄枪毙来的。这,总比被无名小卒宣判后、开枪崩掉的要强吧。可连长已经禀报起我叔爷曾从他手里逃跑的事。
连长还没说完,葛先才已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讲。
葛先才开口了。
葛先才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叔爷说的。
葛先才对我叔爷说:
“你不是喊你冤枉吗?有冤枉你就讲,慢慢地讲,我今天就来替你断这个冤案。”
我叔爷没想到这位师长将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他说的,而且是和颜悦色,他就觉得自己比宫得富占了些风光。可这冤枉该怎么说呢,他正琢磨,葛先才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葛先才问。
“报告师长,他是林满群,我是宫得富。我宫得富有话禀报。”
师长本是问我叔爷的名字,还没问到宫得富,可宫得富竟抢先回答了。宫得富的回答又是颇有底气,像个真正的军人向长官报告一样,而且报告他有话要讲,这让我叔爷心里很不舒坦。
然而,葛先才只是看了看抢在喊冤枉人前面回答的宫得富,又把眼光盯着我叔爷。
葛先才盯着我叔爷那眼光,既令我叔爷愈加敬畏,又觉得他自己硬是比宫得富风光,将军硬是只盯着他呢!硬是叫他宫得富没法先说话呢!
“林满群,是你喊的冤枉,你就先说你的冤枉。”
我叔爷原本是想着自己反正逃不了一死,索性来个耍赖皮赖到底。那大戏台上,不是常有要被砍头的人喊冤枉么?那喊冤枉的人,总是能博得人同情,既算被砍了头,也比不喊冤的死得惨烈,让人怜惜。自己这一喊冤,说不定也真能在大戏台上留下名来哩。可这位将军还真要听他的冤枉,他哪有什么冤枉呢?!
我叔爷那张会讲各种假话的嘴巴,一时竟张不开了。
我叔爷正为自己懊恼,懊恼自己到了关键时刻,怎么地就如同田里的二茬子稻谷,瘪瘪地没有浆水,腹内全是空的了。他和那连长说话时,随口胡编的词儿,可是一套一套地往外喷哪。
我叔爷正为自己懊恼时,这位将军替他说开了冤枉。
葛先才是在我叔爷面前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的。他说了很多,我叔爷尽管像开蒙的学生要努力记住私塾先生的每一句话那样去听,还是没有完全记住。他只记住了这位将军说的大致意思。
葛先才说的大致意思是,目前正逢国难当头,可各地逃避兵役的风气照样猖獗,正是由于逃避兵役的风气猖獗,兵贩子才应时而生。本应出丁应役的人家出高价给兵贩子,兵贩子就替代其子应征,乡镇公所亦不追查张三李四,是人就行,贫苦之安分人家,无钱雇用兵贩子,无可奈何,只好送其子弟入营……如此之征兵法,地方政府如此之对国军不负责之行为,将置国军于何种地步,又何以能抗拒日寇之强敌……
将军每说一句,我叔爷就点一下头,应着是咧、是咧。可听着听着,觉得将军这话,怎么地像是在为他和宫得富这类人开脱,莫非说,这位将军是同情他和宫得富来着?这可真是绝处逢生哪!我叔爷刚这么一想,葛先才在他面前站住了,不踱步了。
“你说,你们入营后,不论平时战时,是不是有机会便逃?”葛先才突然向我叔爷问道。
“是咧。”
“你们逃走后,是不是再去做下一次的冒名顶替买卖?”
“是咧。”
“你们每逃一次,是不是就有那原本并非兵贩子的跟着逃?”
“是咧。”
“你林满群到底逃了几次?做了几次冒名顶替的买卖?”
“四次。”我叔爷老老实实招供了。
“四次!罪大恶极!按律该枪毙你四次!”
听得葛先才这一句,我叔爷的脑袋才仿佛突然清醒了。但这一回,他没跪地,也没哭喊着求饶。他只是把个本在专注地听着将军话的脑袋,耷拉下去了。
一切都审讯清楚了。我叔爷自知必死无疑,就等着将军那么一挥手,拉下去,枪毙。
可葛先才并没做那个拖下去枪毙的手势,而是又踱起步子来。
“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些兵贩子的缘故,每打完一次战,部队兵额的损失就惊人,而部队长借此机会,将逃兵统统列入阵亡人数中,开具名单,报请上司补充。他报了这么多阵亡者,表示他所进行的战斗是多么激烈呵!其实呢,多数是像你们这类的逃兵。他既能得到补给,多要抚恤金,又能得到上司抚慰,一举两得。实则是吃空缺!”
“******是吃空缺!”葛先才将手往空中一挥。
葛先才的手往空中一挥,我叔爷着实吓得心里一哆嗦。但他那耷拉着的脑袋仍是清醒,将军这是在骂那些借兵贩子吃空缺的长官。
“林满群你是哪里人?”葛先才旋又问道。
“湖南省新宁县白沙镇林氏。满字辈。”
我叔爷按照报家谱那样准确无误地报告后,立即后悔自己竟然忘了“报告将军”这四个字。好在葛先才接着问:
“是乡里?”
“报告将军,是乡里,离县城还有足足二十里。”
这一次,我叔爷赶紧将“报告将军”四个字补充了进去。一补充完,他心里舒一口长气。仿佛即算立马去死,也是死而无憾了。
“乡里人只能采取雇用你们这些兵贩子的办法,在都市或县城中,可就除了雇用你们这些兵贩子外,还可设法利用人事关系,只要认识几个部队中或军事机关中的高级军官,送上金钱票子,这些高级军官便给送钱人的子弟发给一纸证明书,证明该子弟已在营服役,将这证明书往乡镇公所一送,他的子弟就可在应征名册中剔除,乡镇公所也可将该证明书再往上报销。至于其子弟是否在营中服役,谁知道,鬼知道!”
葛先才愤愤地说道。
葛先才这位将军是因为我叔爷和宫得富的被查获,引发了他对国军征兵腐败的痛恨。这种长期压在心中的怨愤,又是因为第十军始终未能得到兵员补充而爆发出来的。试想,他当年在西凉山之战后,预十师被补充一千新兵,竟有多半是兵贩子;他当时率领的那个团被分派五百新兵,其中有三百多是兵贩子!他能不对这种现象切齿痛恨吗?
“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际情况?你们最清楚,你们说对不对?”
“是咧,是咧,是这个理咧。”我叔爷连声说。
“对,对!师长,是这么回事!”宫得富回答的声音压住了我叔爷。
我叔爷感到有点奇怪,这个原本为连长有意放一马,却毫不为自己争辩、硬要陪着来挨枪子儿的宫得富,到了师长面前,怎么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不但抢着要答话,要引起师长对他的注意,而且好像要从师长这里得出个什么道道来……他宫得富到底是怎么了呢?
我叔爷后来才知道,宫得富之所以成为兵贩子,就是与那送票子开证明有关。
宫得富原本是个小火轮舵手。他驾着那小火轮,头天上午从县城出发,傍晚到达府城,在府城歇一夜,第二天再从府城返县城。日子本也过得可以,每月有工钱发,家里又还有几块菜地,由父母种着。那新菜上市时,他能将自家的新菜带上小火轮,顺便捎往府城,卖个好价钱;遇上江水枯竭时节,小火轮歇工时,他就在家帮父母种地,属于亦工亦农人员。那时的宫得富,干工是个好舵手,务农是个种菜里手,有技术,有力气,又是一个标致的年轻后生,那做媒的,自然尽往他家里拱。可这人一有了些优越条件,找婆娘的眼光自然就高,特别是他宫得富,在县城,在府城,不但见的漂亮女子多,还知道不少自由思潮,于是在找婆娘这个问题上,他也要“自由思潮”一下。
宫得富找婆娘一要“自由思潮”,按照老规矩或曰老传统上门做媒的,便只能徒劳。
眼瞅着做媒的尽是徒劳,他父母亲急了。他父母亲不但觉得对不起那些媒人,更激发了非得帮儿子找上一个他满意的不可。他父亲对他说,崽啊,你要选自己满意的我们没话说,只是这满意的还是非媒人做媒不可,若没有媒人做媒,千百年的规矩岂不坏了?!若没有媒人做媒,我和你娘,能到一起?我们没到一起,能有你这个宝崽?
他父亲说的这个“宝崽”,在湖南话里含义很广,既爱之有加,又怜之至深,还有斥责其不争气,不听话,所以到现在连个婆娘都没找上……
他父亲又说,崽啊,我们也晓得你想自由找婆娘,我们也不阻拦,你就在媒人领来的女子中自由找,你看中哪个是哪个,我和你娘保证没二话。只是你若连媒人的面都不肯见,那媒人如何好带女子来?媒人没带女子来,你又如何自由地选?……
他父亲这话,颇突出了当地当时的特色。当地正是城乡结合部,当时正是新生活运动被推广。他父亲既保持了给儿子找婆娘的传统,也就是中国婚姻文化的传统,又顾及了新形势下的改革,还符合亦工亦农儿子的实际情况。只是他父亲不会上升到理论角度罢。
宫得富没有回复父亲颇有特色的话,他是懒得和父亲啰嗦,你要请媒人你就请,他反正自己有主张。
宫得富挑上一担新鲜蔬菜,上小火轮去了。
宫得富没有回复,他父亲就认为这是默许。
他父亲放出话,媒人不局限于本村本庄,县城的、府城的,都可以。只要能带来好女子,只要能让他那宝崽满意。
这一日,宫得富家来了一个穿长衫子的男人。宫得富父亲以为又来了个做媒的。因为平常来的都是女人,亦即媒婆,媒婆做媒总是没做成,这回来了个媒公,宫得富父亲想着这地方上媒公极少,而来人穿的是府绸长衫子,府绸长衫子连县城有身份的人都不大有穿,可见这位媒公是大地方来的有身份人,许是该着给自己的宝崽说合个大地方的女子了,忙乐颠颠地将他迎进屋,泡茶装烟比对媒婆更殷勤。
长衫子男人却不抽水烟筒,而是抽他自己身上带的纸盒子香烟。
长衫子男人抽完一根纸烟,喝完一碗茶,开口了。
长衫子男人说:
“你家是姓宫吧?”
宫得富父亲忙说:
“我是姓宫、姓宫。”
长衫子男人说:
“你确实是姓宫?”
宫得富父亲说:
“确实是姓宫,通地方谁不知道我这宫家?”
长衫子男人说:
“那就对了,你家那事办好了。”
宫得富父亲一听,以为长衫子男人是说帮他儿子找婆娘的事办好了,可儿子还没回来啊,这媒公也没带女子来啊……
宫得富父亲正纳闷,长衫子男人已从长衫子兜里摸出一纸文书,说:
“你儿子,没问题啦!”
长衫子男人说完,将文书往木桌上一放,走了。
宫得富父亲忙礼性地喊,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可长衫子男人连礼性话都没回,只是兀自咕噜了一句:“还吃饭?还摆酒席哩!这号事还能张扬?乡里人就是乡里人,嗤——”
瞅着长衫子男人走后,宫得富父亲拿起长衫子男人留在桌子上的文书,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因为他不识字,只是估摸着像张什么票据。
宫得富父亲忙喊宫得富的母亲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宫得富母亲照样不识字,她将一双刚洗完菜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想拿起来仔细看一看。但不知道是觉得手没擦干,怕损坏了文书,还是觉得自己反正看了也是白看,伸出的那双手又垂在了围裙上。
宫得富母亲揣测着说,这准是媒人带来的说给宝崽那女子的生辰八字哪!
宫得富父亲觉得不太像,说载着生辰八字的文根他见得多,那文根,得用红纸载哩。
宫得富母亲说,许是城里人不兴红纸不红纸的,只要写上就行。宫得富父亲说,还是不像不像。
宫得富母亲想了想,又说,那就准是女子写给我们宝崽的信,托人带了来,宝崽是瞒着我们在“自由”呢。你快将它收藏好了,千万别损坏了,好让宝崽回来看。
宫得富父亲觉得有理,忙忙地将文根收起,说,对,是生辰八字也好,不是生辰八字也好;是女子的信也好,不是女子的信也好,总之是宝崽的好事。
宫得富父亲高兴地不住念叨,说老子讲过要让你这宝崽“自由”的,老子是说话算话的。这若是女子的生辰八字呢,老子也非得等你自己回来看了这女子的八字,同意后,再请八字先生来合你的生辰八字;若是女子的信呢,给你看了后,你就得要那女子托媒人来正式说合……
宫得富父亲和母亲想着儿子的婚姻大事总算有了些眉目,喜滋滋地等着宫得富回来。
第二天,宫得富没有回来,却来了个辈分在他父亲之上、年纪也在他父亲之上的长辈。也就是说,按辈分,宫得富得喊他伯公公。
宫得富的这位伯公公名叫宫长昌,穿的是一身蓝长衫。这蓝长衫可就是这江边有身份人的象征了。
宫长昌端着水烟筒,一进宫得富家,宫得富父亲忙按辈分喊大伯,忙着泡茶装烟。宫长昌却一挥手,要他免掉这些礼性,直截了当地说出一句话来。
只因了这一句话,大伯和侄子反目,宫得富也和他的伯公公成了对头冤家。
宫长昌说:
“昨天有个长衫子男人到你家来了吧,他给了你一样东西吧?”
宫得富父亲赶紧回答说:
“是啊,是啊,他给了我一件文根哪。”
宫长昌说:
“你讲的那文根,是我的。你快把它拿出来。快点!”
宫得富父亲听宫长昌说是他的,且那口气冲人,心里不舒服了。那文根明明是给自己宝崽的生辰八字或是信件,你宫长昌凭什么说是你的呢?
宫得富父亲说:
“他大伯,那文根怎么突然变成是你的了呢?那长衫子男人,可是将文根亲手交给我的……”
宫得富父亲还没说完,宫长昌已把水烟筒往桌上狠狠地一放: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你想赖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