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是抱着疑惑回到宿舍里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才大一,就碰上了这么多奇怪的事。要说这背后有什么推手,江宁自己是绝对不信的。然而谢必宁口中的作祟、那个行迹几近透明的女生、旧宿舍中的那个身影,这些又该怎么解释呢?
算了,反正它们也打扰不到自己。
江宁利索地爬上床铺,看起了天花板。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呢?它跟别处宿舍里的天花板又没有什么分别,一样都是粉刷过的白色。
江宁也回答不上来这样一个问题。
今晚的宿舍没有人,他们周末都要回家。整个宿舍,整个宿舍楼,此刻都属于自己。夜晚的帷幕让江宁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孤单。那是一种无法同他人言说的郁闷,比起如鲠在喉的痛苦,后者显然要比他轻一些。因为后者说出去,起码会有人感同身受。
然而这种在夜中突如其来的感情,别人真的能理解吗?
江宁沉默片刻,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睡梦中,自己好像又穿过了那长长的走廊。仿佛自己穿过了一个历经了无数个世纪的广袤世界,那冗长的走廊就是世界渺茫的时间线,那每一扇门,仿佛就是逃离时间的永恒通道。
她们去往哪里?她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又如何?
“我要是你,就不会想这么多。”
空灵缥缈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江宁睁开眼睛,上一次所在的房间此刻变成了一个卧房。江宁发现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一张华丽的天鹅绒床上,周围一圈圈柔软的波浪拖着自己的身子不住摇晃。当然,除了这张床以外,房间里其他的地方都没有变。
高大的落地窗、熊熊燃烧的炉火、镶着金边的软红扶手椅,香气四溢的红茶,仿佛这里是一个十七世纪法兰西国王的皇宫一样。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猜是你想来见我?”谢必宁还穿着死前的校服,笑嘻嘻地坐在不远处的扶手椅上,朝江宁眨了眨眼。
江宁翻了个白眼,跳下床说道:“别逗了,我才不想来。”
谢必宁拿起一个茶杯,脸上摆出一副非常诧异的表情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你来这儿是有事情要问我呢。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今晚上就别问我任何问题。不然,我就**你。”
“你就不能正经一点?”江宁走到那张小圆桌前,抽出另外一把扶手椅,一屁股陷了下去。
“苦中作乐,不过你能来就挺好的。我还怕你会因为害怕那晚上的事情,不敢来了。”谢必宁说着说着,就把腿给搭在了桌子上。这样一来,无论是从服装、动作、还是气质来说,她已经彻底地和这个房间格格不入了。
“那么,今晚上不问问题,聊什么?”
“我不想聊天,就想看看你。”谢必宁把椅子挪到了江宁的面前,和他面对面地坐着。然后她开始托着下巴,凝视起江宁的脸来。
江宁也迎着她的目光,看着她那一汪蓝色的眼睛。她眼睛中的蓝很奇特,好像并不是原来就有的似的。她眼中的蓝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瞳孔上,就像银河里的繁星。那些繁星是在闪动的,是真的在闪动!不是壁炉里的火光,不是房间里的烛光,而是她深邃的双眸里闪动的微茫。
那冰冷的微茫,让江宁联想起海面下的冰山反射出的棱光,清冽、锋利,而又深不可测。这道光,贯穿了整个宇宙,是那超越了时间和空间永恒的深虹。如果不是经常仰望追寻天际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这样惊世绝美的虹光。
江宁才注意到,那一缕光离自己是这么地近,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伸手,想要触碰它,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自己的脸颊挡住了。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从唇间传来,然后那缕光渐渐离自己远去,直到壁炉里的火重新将自己的眼睛填满。
刚才发生了什么?
江宁有些懵懂地看着渐渐坐直身子的谢必宁,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了一丝淡淡的生气。原本清冷如同暮星一样的她,此刻却有些平易近人的气质了。然而江宁没有注意到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下意识地问道:“刚才出了什么事?”
谢必宁却没有反应,只是带着一丝自得地微笑站起身朝落地窗走去。
江宁看着她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她说的话。他正准备转身逃跑的时候,却发现谢必宁已经飘到了落地窗前。
“我说错话了?”
“没有啊。”谢必宁没有回头,而是倚在窗边,看着窗外带着清辉的月亮。
江宁哦了一声,无知无觉地走到窗口,和谢必宁并肩而立。
窗外的风景没有变,依旧是那一轮月亮、那些被包裹在白雪下的山峦和巨大遥远的湖泊。
“多漂亮啊。”
“嗯。可是老待在这里看同样的风景,总会腻的吧?”
“我也没办法,我去不了很远的地方。”谢必宁的话音里透着一股寂寞,“我无论怎么走,往哪里走,走出学校多远,十分钟以后,我的四周必定会泛起一团迷雾,然后我就会重新回到这里。”
江宁看着她脸上的苦笑,不由得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入手一片冰凉。大概鬼魂的身体都是像冰块一样的吧,冰冷略微刺到了他的掌心。
谢必宁转过头来,感激地笑了笑。
“为什么我能摸到你的身体?你不应该是透明的么?”
“我在这里是有身体的,这是我为什么经常来这儿的原因。它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来……”谢必宁突然拉着江宁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你,你干嘛……”江宁想要挣扎着把手缩回来,但是那冰凉柔软的触感却又让他陡然生出一丝不舍来。这让他的挣扎显得相当地无力。但是过了片刻,他的挣扎就停了下来。因为他隔着谢必宁冰冷的胸膛感受到了一缕跳动,非常轻微的跳动。
是心跳?江宁吃惊地看着谢必宁,而后者则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在微笑。
好微弱的心跳,江宁感觉它就像是将死的人的神经最后的抽搐。她……还活着么?悲哀如同满溢的泉水,从她的心房向外流淌。江宁仿佛看到那些悲哀的冰泉蔓延了上来,渐渐将自己淹没。
他没有发觉,谢必宁的手已经松了开。
“好了吗?”
江宁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多了些未曾坠落下的液体。他闪电般地收回自己的手,抱歉地笑了笑。
“对不起。”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因为我分担了些痛苦给你。”谢必宁突然伸手抚摸起江宁的脸颊来。“这份痛苦,本不该由你分担的。只是我的家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能见到的也只有你。”
“没关系……”江宁看着她散漫的眼神,心跳有些加速。他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我很想帮助你。”
谢必宁看着江宁认真的表情,不由得笑了。在白月的清辉下,她的笑容热烈得像是特地为他绽放的昙花,纯净、无暇。
“你能来看我就已经够好了,我不会再奢求什么。”她这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不知道这是劝诫,还是安慰。
“对了,这是你上次落在外面的吧?”谢必宁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手电筒问道。
“你怎么拿到了?”
“拿到它并不算难吧?”谢必宁把它递给了江宁,说道:“天快亮了,你还不回去?星期天就应该好好出去玩,别总惦记我。”
“谢谢。”
“谢什么,我该谢谢你才对。”
江宁接过电筒,却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我该怎么离开?”
“回床上睡一觉!”
“这么简单?好吧。那,中秋的时候我会再来的。”江宁回头说道。
“好啊,我等你。”谢必宁看着他爬上了床,自己则从那幅油画后面离开了。
江宁躺在床上,心里什么都没有想。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将他推回了海岸。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自己也一直在黑暗的海洋中漂浮。那些幽深的海水并不可怕,相反地,它们温暖地包裹着自己,海浪也很轻柔地在带着自己前进。
等那温柔地翻腾的海浪消失的时候,他才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