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有走,我会更快乐吧?”大雪中,聂隐晨在心中低声问着自己。身边,孙敏并行走着。她最近似乎有些心事,但知道袁家堡出事了,就立马赶来了。聂隐晨此时,倍感江西隆冬的寒冷。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一种严肃的寂寞,让他叹息,可抬头时,阳光又让他看到了往昔的自己。
那时他怕是不懂孤单。
大雪中,庄雪绣的娟瘦字迹和孙敏嘤咛的笑声同样清晰。他还记得,收到雪绣最后一封信是九年前的夏天,他当时在岭南,而她在泰山,她写信问他:“隐晨,在江南,你是不是看见了很多花,很多鸟,很多和这里不一样的人?”她心中总有很多哀愁,在书信中流露得很清晰。她离去家乡,望着江湖,就是一场梦。她望着聂隐晨,便像是看到了家乡,可偏偏她最是孤傲。
庄雪绣自从年幼时投门泰山派,拜师学艺以来,甚少出门。是以,聂隐晨才那么积极将自己的大哥大嫂介绍给她,让她多些亲人,却因此失去了庄雪绣。每次想起雪绣,那莞尔不嚣的笑容,他都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坚强,很知足。刀神庄晓天有很多仇敌,又留下爱女庄雪绣一人在泰山派从师。聂隐晨的父亲是朝廷命官,他一直很保护庄雪绣,但直到他父亲因朝中党镝之争被流放柳州后,当庄雪绣嫁给太师之子、兵部侍郎夏千樊以后,他才觉得仕人的权力只是囚禁仕人的牢狱,自己无力改变父兄的命运,也从此亡命天涯。他父亲一生清廉,尚武崇文。他失去年幼时的信仰,却无法忘记和庄雪绣的爱情。怕是世人告诉他,庄雪绣嫁入太师府是幸运和显贵,他也不会相信。他痴情而有些莽撞,他几次闯入太师府想带庄雪绣离开,又要躲避官府的通缉。那时心中的痛苦,比之庄雪绣死后的痛苦,怕是小多了。庄雪绣死后,聂隐晨消沉了更多。他怕是温柔极了的人,又将一生的爱情都给了庄雪绣。他心中的爱情,似乎预见了庄雪绣死亡的不幸。或许,庄雪绣死时的孤独和对自己的失望,是世人不能体会却深刻的。她心中对于抱负有着独特的体悟,不曾对父亲说,也不曾告之聂隐晨。她死时,也不曾忘记聂隐晨,却因为心里所期许的自己,而放弃了他。她手中的刀,像一把利剑,割伤内心的感情,给了她孤苦的人生。
孙敏认识聂隐晨的时候,庄雪绣刚刚去世。孙敏觉得聂隐晨是个极为可怜的人,他的父亲死在发配柳州的途中,大哥、二哥被关押大理寺中,而他躲避官府通缉,又想要营救自己的亲人。后来聂隐晨的大哥、二哥被释放,却又再次卷入李党、秦党的争端之中,被收押大理寺至今,而聂隐晨和其他亲族则一直被朝廷通缉,流亡在外。
刘员外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却没有告诉他。他和孙敏别过了员外府,到袁家堡北行七十里的沙镇找老月儿。
老月儿是孙敏的一个老朋友。
他不是一个特别显露的人,但是他朋友很多,他的朋友统统都是这个江湖中最有身份和地位的人。老月儿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三个女儿,死得都很早,一直以来,他把江湖中人见人怕的孙家二小姐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孙敏有什么困难,老月儿从来都不会推辞。
“敏儿,这位相公是哪位?”老月儿此时正在窝儿里吃核桃,他从小最喜欢吃核桃。
“在下泰山聂隐晨。”聂隐晨鞠了一躬。
“泰山聂隐晨?”老月儿抬头笑笑,却看着聂隐晨不说别的。
“正是在下。”聂隐晨。
“令尊可是九天龙聂世远?”老月儿问到。
“正是家父。”聂隐晨有些诧异为什么老月儿问他这些。
“聂家的少爷,果然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小姐说得没错,你们各个都会给别人带来灾祸。”老月儿从身边的柜子里抽出一个盒子,盒子里好像装了些什么。他小心地打开盒子,盒子里有一封信,信的字迹……
“你为什么会有雪绣的信?”聂隐晨大呼,因为那封信,不是别人写的,正是庄雪绣本人。字迹很老,虽然老月儿收藏得很好,可一看,就知那是五六年前的旧物。
“小姐是家小姐,我自然是认得他。庄家神刀,相公可是听过?”老月儿这样问到,连孙敏都不禁诧异,老月儿居然和神刀庄晓天也是认得的,还有庄雪绣的遗物。
“庄家神刀,在下自是听过,雪绣总是引以为傲,笑我只是个莽夫。”聂隐晨睹物思人,已然出神。
“我年轻的时候,只是庄家一名普通的侍从,小姐自然是我家小姐。”老月儿说话总是那几句,我家小姐,庄家,神刀。
信中,只有这样一句:“神刀在手,大祸已至,我身入土,无以为继。”
聂隐晨读罢,只是问了一句:“这真的是雪绣写的么?”
老月儿不说话,被孙敏拉到一旁。
“老月儿,我不管你以前跟谁,这三五年来,可是我孙敏做你老大。”孙敏狡黠的笑容,显得窗外的大雪,有些苍白。
“这也不假。”老月儿也是笑笑,“那你想老月儿做些什么呢?”
“我想知道刘员外有什么秘密,江西刘景芝。”孙敏发问。
“他的秘密就是他不是个老实人,杀人越货,什么都做。”老月儿回答。
“当真?”孙敏有些意外,她对刘员外的印象是,此人城府深,却极是胆小,怎么能是杀人越货的大主顾?
“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刘天刘景芝这个人,本来就不是大人物。”老月儿这样回答。
孙敏想了想,看看聂隐晨,他依然还是看着那封有庄雪绣字迹的信。
“你认识他爹?”孙敏问。
“认识。而且还一起杀过人。”老月儿说道。
“杀人,杀的什么人?”孙敏问。
“秘密。”老月儿答道。
“你不怕我告官?”孙敏笑道。
“你要是有事会去报官,还会来找我办事么?”老月儿答过此句,就坐下,喝自己的小酒了。
聂隐晨看见孙敏回来,问道:“问到了?”
孙敏点点头,又补充了句:“他还说,信你可以拿走。因为那不是他的东西。”
聂隐晨听罢,将庄雪绣的书信揣入怀中,带着孙敏离开了。
外面下着大雪,马上的孙敏,走在前面,让聂隐晨觉得生活还有点希望。
“你想去哪里?”聂隐晨朝着孙敏喊道。
“你觉得呢?”孙敏这样问。
“我不知道你想去哪里。”聂隐晨朝着孙敏喊,孙敏的马却跑得更快。
“追过来,告诉你。”孙敏风雪之中,红衣红马,甚是威风和孤零。
聂隐晨在后面追着孙敏,看着她红衣背影,不禁觉得这才是江湖人的豪气。
“跟我去前面。”那是孙敏说的最大声的一句话。
死尸寨。
孙敏的马,到了这里,才停下来。
她没想过自己还会来这里。
但现在,她却在这里。
她说过,自己不会再来这里,听亡者的牧笛声。
聂隐晨的马终于赶上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孙敏会来这个看似荒郊露野的地方。他看见孙敏红色的氅子上,雪花布满了,突然心中有些怜惜。
多少日与夜,这个年轻的女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屏红氅,在大雪中寻找过去与将来吧。他对她的了解,着实也是很少吧。当聂隐晨的手,搭到孙敏的胳膊上时,孙敏扭过头,说了一声:“是这里,我的家。”
“哦?你的家在这里,怎么没听你说过?”聂隐晨笑笑,他有时觉得孙敏很有意思,做事和他一点都不一样。
“我想请你来我家坐一会儿。好吗,隐晨?”孙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点哀伤,聂隐晨有点讶异,只是告诉她,“好。”
大门口,牌匾上写着特别醒目的三个字“死尸寨”。聂隐晨没有丝毫的骇然,只是觉得奇特,为什么孙敏的家会在这里。她不是山西神鞭孙彦行的孙女么?
江西的天气,有时候,到了冬天就让人难以适应。
大雪天,情人的心绪,却好像被什么堵塞了。
聂隐晨头一次注视孙敏的面庞。
美丽而充满了疑惑,似乎她有很多痛苦,一句都说不出。他轻轻地抱着她,告诉她:“天气冷的时候,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累得那么辛劳与坚寒。”
“如果你爱我,为什么让我痛苦?”在死尸寨中,聂隐晨突然问了自己一句。
周围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他一个人的寂寞而已。
“姑娘回来了?”一个老婆婆从门房中走出来,这偌大的死尸寨,就这样一个老婆婆,再也没有一个其他的人。
孙敏点点头。
那位婆婆看看跟在旁边的聂隐晨,不多问。
“他们最近有没有回来?”孙敏问。
“都没有。”婆婆的声音,温和而有点冷漠。
孙敏已经三年没回来过了,自从外公去世后,这个地方,就再也没有她的亲人。这次,她为了聂隐晨跑到江西,也想起,自己想回家看看。“死尸寨”名字很吓人,因为七十年前,江湖中有五百个江湖一顶一的高手,全都丧命在这里。当时她外公也只是七八岁的孩子。而让五百余名高手命丧黄泉的就是她的外曾祖母展岳翎。展岳翎乃是魔教教主展青屏的小女儿,身手不凡,其心更是狠毒,江湖中莫说是三帮四派对其是怕极,连少林高僧觉新禅师也是曾惨败在这个女人手上。展岳翎脾气甚是古怪,年幼丧父,嫁了山野莽夫,在江湖中,仍是独行豪侠。有人说她是好人,有人说她是妖人,不可亲近。她本人却是从不妄自评己。她不知为何杀了五百高手,却又自己带着幼儿常居此地,改名“死尸寨”,以示孤高。
孙敏对外曾祖母却是没有一点印象的。展岳翎该是年过八旬才过世的,那时孙敏还很小,也很贪玩。在她小时候,身边总是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出入。
聂隐晨看着正厅展岳翎的一个石像,觉得那个女人和别人似乎有些不同。他转而看看孙敏,笑笑,似乎在比对什么,而孙敏却似乎毫不着意。聂隐晨拽过孙敏的胳膊,将人搂在怀里。孙敏依偎在聂隐晨的怀里,呢喃着:“还是家里好,是不是,隐晨。”
聂隐晨的头蹭在孙敏肩膀,言语含糊:“不是,心里有你,才是最好。”
“人生的苦与痛,都是自己的体会。”在聂隐晨的心里,庄雪绣说过的那句话,一直都在那里。
孙敏的心中,似乎有着极深的孤苦,聂隐晨看在眼中,心中却满是犹疑。旧日的人他无法忘记,而新的开始,他也并不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