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纳·马利亚·里尔克!
我有权这样称呼您吗?须知您就是诗的化身,应当明白,您的姓名本身就是一首诗。莱纳·马利亚——这名字听起来有教会味,有孩童味,有骑士味。您的名字不能与当代押韵——它,无论是来自过去还是来自未来,反正都是来自远方。您的名字有意让您选择了它(我们自己选择我们的名字,发生的一切永远只是后果)。
您的受洗是您之一切的序幕,为您施洗的神父确实不知道,他创造了什么。
您不是我最喜爱的诗人(“最喜爱”是又一个级),您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这一现象不可能是我的,它也无法去爱,而只能用全部身心去感觉,您或是(还不是全部!)第五元素的化身:即诗本身,您或是(还不是全部)诗从中诞生的物,是大于您自身的物。
这里谈的不是作为人的里尔克(人是我们注定要成为的!),而是作为精神的里尔克,他大于诗人,对于我来说他其实就叫做里尔克——来自后天的里尔克。
您应当以我的目光打量您自己:用我目光的拥抱去拥抱您自己,当我看着您时,拥抱您自己——无限悠远、广阔地拥抱。
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要超越您,则意味着(也许意味着)去超越诗。诗人,就是超越(本应当超越)生命的人。
您是未来诗人们的一道难以攻克的课题。在您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您。也就是说,您应当再次诞生。
……
介绍一些简短的(最必需的)个人经历:我由于俄国的革命(而不是革命的俄国,革命是一个有其独特、永恒法则的国度!)而出国,经柏林到布拉格,随身带着您的书。在布拉格,我第一次读了《早年诗选》。我爱上了布拉格,从第一天起——因为您曾在那儿学习。
自一九二二年至一九二五年,我在布拉格住了三年,我于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去了巴黎。当时您还在那儿吗?就算您当时在那儿,我为何没去见您?因为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这非常简单。因为您不认识我。出于痛苦的自尊,出于面临偶然事件(也许是面临命运,随您如何想)的惊颤。也许,出于恐惧,怕在您的房门口遇上您冷漠的目光(须知您不可能不这样看我!如果您不这样,那也将是一道投向局外人的目光——因为您不认识我!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将是一道冷漠的目光)。还有:您将一直把我当做一位俄罗斯女性来接纳,我却将您当做一个纯人的(神的)现象来接纳。在这一点上,有着我们这一非常独特的民族的复杂性:我们中的一切——我们的“我”,欧洲人均视为“俄罗斯的”。(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我们与中国人、日本人、黑人交往时——他们非常遥远,或曰非常不开化。)
莱纳·马利亚,什么都没有丧失:明年(一九二七年),鲍里斯将到来,我们将去拜访您,无论您在何处。关于鲍里斯我知之甚少,但我爱他,如同人们只爱那些从未谋面的人(早已逝去者,或尚在前方者:即走在我们之后的后来者),爱从未谋面的或从未有过的人。他已不年轻——我估计是三十三岁,但他却像个孩子。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儿子能做得更好)。我只相信母亲的儿子。您也是一个母亲之子。母系上的男人——因而是富裕的(双倍的遗产)。他是俄罗斯的第一诗人,我深知这一点,还有几个人也知道,其余的人不得不等待他的死亡。
我等待您的书,像等待一场雷雨,无论我愿意与否,这场雷雨总要降临。完全像是一次心脏手术(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诗都刺入心脏,并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脏——无论我愿意与否)。不愿意!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最罕见的物。
你可以不回复我,我知道什么是时间,也知道什么是诗。我同样知道什么是信。就这样。
在沃州,在洛桑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一九〇三年),我仍记得那时的许多事。我记得一个在寄宿中学学法语的成年黑女人,她什么也不学,老是吃堇莱。这是一个最鲜明的记忆。蓝色的嘴唇——黑人的嘴唇不是红色的——和蓝色的堇莱。蓝色的日内瓦湖——那已是以后的事。
莱纳,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要。什么都要。好让你允许我在我生命的每一瞬间都举目向你——像仰望一座护卫着我的大山(如同一尊石质的天使卫士!)。
在我不认识你时,我可以那样做,如今我认识了你——我便需要获准。因为我的灵魂是受过良好教育的。
但我将给你写信——无论你愿意与否。谈你的俄罗斯(组诗《沙皇》等等)。谈其他许多事。
你的那些俄语字母,令人感动。如同一个印第安人(抑或印度人?),我从不哭泣,但我几乎也……
我在海边读你的信,海洋与我相伴,我们一同阅读。说海洋也在读信,不会让你难堪吧?它不会阅读别人的,我的嫉妒心很强(对你,——则充满热忱)。这是我的两本书,你可以不读,但请把它们摆在你的写字台上,请相信我的话,它们已不再为我所有。(是指在这个世界上,而不是指在写字台上!)
瑞士不放俄国人入境。但高山会让路(或被劈开!)——以便我与鲍里斯能走近你!我相信高山。(我的这个移行,实际上仍接前行——为了让高山与夜晚押韵,——你能明白这一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