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那正敲击着的指头开始有了一种遥远的感觉,那微弱的疼痛逐渐强烈起来,直到演变为一种明显的刺痛。他觉得这样足够了。于是从右手上摘下了连指手套去摸那片白桦皮。裸露的指头很快又麻木了。接着他拿出一把硫黄头的火柴。但那可怕的寒冷已经从他的指头上夺走了生气,他本想从那一把火柴里抽出一支来,火柴却全都掉到了雪地上。他试图把它们从雪地里抠出来,却无法做到,僵死的手指抓不住也摸不到了。由此他想到了自己冻僵的脚、鼻子和脸颊,全都感觉不到了。他小心翼翼,整个心思想要抓起那些火柴。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想用视觉来弥补麻木的触觉。他看着他的指头罩住了它们,然后合拢,或者,想要合拢,但他手上的线路已经断了,手指不听使唤。他给右手又戴上了手套,在膝盖上猛烈地拍着。最后,他不敢再摘掉手套,双手并用将那些火柴连同一把碎雪一起捧了起来放到了衣兜上。他只能做到这样了。
经过一番细致的努力,他将那些火柴挑了出来夹在两个手掌间。用这样的姿势他把火柴捧到了嘴边。他强行把嘴张开,嘴上的冰甲发出断裂的噼啪声。他用下唇包起下牙,上唇翘起,伸出上颌想要用门牙在那一把火柴里挖出一根来。他做到了,他从那把火柴里挖出了一根落在了他的衣兜上。他只能做到这样。他无法将那根火柴拈起来,不过他想了一个办法。他用牙齿咬着,将火柴在大腿上摩擦。然后他就这样衔着那根燃着的火柴去点那块白桦皮。可火焰的边沿却窜上了他的鼻孔并钻进了他的肺里,呛得他立即不住地咳起来。那根火柴栽进雪地里,熄灭了。
那个从硫黄湾回来的家伙是对的!他在接踵而来的绝望中想到:在零下五十度的天气里应该结伴而行。他敲打着双手,但再也没有一点儿感觉了。突然,他用牙扯掉手套,露出双手。然后用双掌夹起所有的火柴——他臂上的肌肉还没有冻僵,这使得他还可以用双掌紧紧地夹着——他就这样将那一把火柴在自己腿上摩擦。火柴头闪出了火花,七十支硫黄头一下子全都点着了!没有风来吹灭它们。他把脑袋偏向一边好避开令人窒息的烟雾,将那一把火柴夹到那片白桦皮上。他这样夹着的时候,感到手上又有了一点知觉。他的手掌烧着了,他闻到了焦味,也能隐约感觉到。那感觉逐渐清晰起来,变成了灼痛。他忍着痛,笨拙地夹着燃烧的火柴将火焰凑到那片白桦皮上去,可白桦皮却难以点燃——他的手在碍事,挡住了大部分的火焰。
剧痛让他受不了了,他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火柴扎进了雪里,咝咝响着。但白桦皮总算是点燃了。他开始把干草和细小的枝丫向火里送。他没法挑选,因为他只能用手掌去夹起那些燃料。有小片的朽木或者绿色的苔藓夹杂在那些枝丫里,他尽量用牙齿将它们咬出来。他小心翼翼但笨手笨脚地呵护这一团小火——火就是生命,一定不能熄灭!体表的失血现在让他哆嗦起来,也让他更加笨拙了。有一片苔藓直直地砸在了那一堆小火上。他打算用手指把那片苔藓拨开去,可颤抖的手却拨得太狠了,连同那一堆小火也给拨散了,燃烧着的干草和枝丫分散开来。于是他赶紧试图将它们重新聚拢起来,虽然他付出了极为紧张而顽强的努力,但颤抖不止的身体却出卖了他,那些枝丫仍然令人绝望地四散着,接着纷纷冒出一缕缕青烟,熄了。提供火的人失败了。他默然地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了那条狗,坐在那由他造成的火堆的残骸中间,在雪地里焦躁不安地蠕动着,前肢不停地轻轻蹬着,身子急切地前后耸动着。
对狗的注视唤起了他的一个残忍的念头。他想起有一个人,被困在了暴风雪里,结果那人杀死了一头牛然后钻进剖开的尸体里去,这样救了他自己一命。他得杀死那条狗,把手插进它温暖的尸体里去直到不再麻木了为止。这样,他才能再升起一堆火。他叫那狗,唤它到他这儿来。但他的嗓门里所有的一种奇怪的恐怖情绪却吓住了那畜生——它以前从没听见过什么人用这样的嗓音来叫它。有什么不对劲儿?那畜生多疑的天性嗅到了危险,什么样的危险它不清楚,但那危险就在某处,以某种方式窥视着,它对那人产生了警惕。它垂下了耳朵好不去听那人的声音,它的焦躁不安的蠕动、耸动和蹬脚的动作更加剧烈了一些,但它并不打算到那人那儿去。那人跪下,双手双膝并用向那狗爬去。这个不寻常的动作更加可疑,狗侧身跑开了。
他坐在雪地里,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他用牙齿戴上连指手套,试着双脚直立起来。双脚的知觉全无使他失去了同大地的联系,他向下注视着自己的动作,慢慢站了起来。他直立的姿势开始打消了那狗的疑虑。他用惯常的音调,也就是呼啸的皮鞭的嗓门冲那狗喊着。狗表现出了那种惯常的顺从向他走来。当那畜生刚刚进入他够得着的距离,他立刻暴跳起来,张开双臂向那狗扑了出去。那一刹那间他忘了自己的双手已经冻僵了,而且一直在冻着。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那狗还来不及跳开那人就死死地箍住了它。他着实大吃一惊,他的手全无知觉,手指一点也无法弯曲,根本不能抓住什么东西。那人跌坐在雪地上,以这样的姿势紧紧地搂着那条狗。那狗咆哮着、呜咽着、猛烈地挣扎着。
但他只能做到这样,这样搂着那狗坐在那儿。他明白了自己没法儿弄死它,一点办法也没有。那双毫无知觉的手既不能拔出砍刀也握不住,更不可能掐死那畜生。他松了手,那狗猛然窜了出去。咆哮着,夹着尾巴跑到离他约四英尺的地方停下来。它尖尖的耳朵向前探着,疑惑不解地打量着那人。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确定它们的位置。两手无力地挂在臂膀的末端。一个人得靠眼睛来弄明白自己的手在哪儿,这让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惊奇。他又开始使劲地前后甩着双手,将手在肋骨上敲着、狠狠地敲着。这样干了五分钟,他的心脏的搏动剧烈起来,将血液压到了他身体的表面,这让他暂时停止了颤抖。但双手仍然毫无知觉,仍然像重物一样悬挂在他臂膀的末端。这情形使他产生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力图驱散这个印象,却做不到。
他感受到了死亡,一种模糊而压抑的威胁。这威胁越发地痛彻起来,他意识到了这不再仅仅是冻掉几个手指或脚趾的事情,也不单是失去手或者脚的事情,而是生死攸关、胜负难料的严重事态。这让他陷入了恐慌,他起身跑起来,跑上河床,沿着那古老而幽暗的主道跑起来。狗也跑着在后面紧跟着他。他盲目地、漫无目的地跑着,怀着因为对自己生命的前景的未知而升起的恐惧跑着。他跑着,在雪地上蹒跚着、踉跄着,渐渐地,他略微冷静了一些。他看了看河岸、灌木丛、枝丫光秃的杨树和天空。奔跑让他感到好些了,颤抖停止了。也许,如果他继续跑下去,他的脚就能复苏;甚至,只要能办到,如果他可以跑得足够远,就能到达营地和同伴们中间。手指、脚趾和鼻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但只要能赶到那儿,他的同伴就能照料他,救他的命。同时,他的头脑里又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却对他说:他到不了营地;回不了同伴中间,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英里,寒冷对他的打击太沉重了,他很快就会冻僵、死掉。这个念头时时跳到他面前冲他呢喃着、念叨着,而他却力图驱散它,尽可能去想别的事。
他的脚冻得如此严重,当他奔跑时,把脚踏进了雪地里,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可依然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这情形甚至让他有些好奇。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掠过地面滑翔着的,同大地没有一点儿接触。他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长着翅膀的神使墨丘里的雕像,他怀疑当墨丘里在半空中滑翔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与自己同样的感受。
他想一直跑到营地的计划忽略了一个漏洞,那就是他没有那样的耐久力。他踉跄了好多次,最后他没办法再坚持了、垮了、一下子栽倒了。他想爬起来,可是失败了。必须坐着休息一会儿,他想,而且爬起来之后也只能走着前进了。当他坐在那儿喘气时,他觉得很暖和很舒服,不再颤抖,而且身体和胸膛在慢慢升温。他又摸了摸鼻子和脸,仍然一点感觉也没有。奔跑无法让它们复苏,同样也不能让他的手和脚恢复知觉。这时,他头脑里闪过这样一个想法:他身体被冻僵的部分正在扩张!他不去想它,试着忘掉它,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可他还是困在了这个想法引发的恐怖中,他害怕这样的感觉。这想法在向他喊叫着、越发清晰地、一刻不停地反复召唤着,他似乎看见了自己那已经被完全冻僵了的尸体!太可怕了!他赶忙又开始在河道上疯跑起来,每次一慢下来快要变成走动时,这个冻僵的想法就又驱使他跑起来。
那狗一直和他一起跑着,紧跟着他。在他又一次跌倒后,那狗便蹲在他跟前,尾巴盘着前爪,急切而好奇地看着他。那畜生的温暖和安全令他生气,他恶狠狠地咒骂它,直骂到那狗息事宁人地垂下了耳朵。这一次他颤抖得更厉害了。在这场同严寒的斗争中他就要输掉了,寒冷正从四面八方侵入他的身体。这个想法令他又爬了起来,但他还没跑出一百英尺便又摇晃着一头栽了下去。这是他最后一次觉得恐惧。慢慢的,他缓过了气来,平静些了,开始考虑坦然地接受死亡。不过,他并不是在思考,而是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头脑中闪过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只被砍了头的鸡在没命地飞奔着,这跟此刻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是一个样。好了,他已经被严寒俘虏了,而他要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这一刚出现的顺从的想法使他开始感到了一丝困倦。沉睡着去死,他想,这也不坏,就好比服用了麻醉剂一样,冻死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糟,比这悲惨的死法还多着哩。
他想象着第二天他的同伴们来寻找他的尸体的情形。突然他发现他自己也在他们中间,沿着河道在搜寻他自己。不久,在河道的某处,他和同伴们发现了他自己躺在雪地里。他再也不属于他自己了,他已经离开了他自己,正站在人们中间看着自己被半掩在雪里。的确是冷啊,他想。在他回到了城里之后就能对人们讲什么才是真正的寒冷。他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从硫黄湾回来的人的模样,穿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吸着一根雪茄。
“你是对的,老兄,你是对的。”他喃喃地说,仿佛那个人就在他面前。
最后,他仿佛以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惬意沉沉睡去了。那狗望着他,坐着、等着。短暂的白天快要被漫长的黑夜罩上帷幔,可仍旧没有一点儿火被升起来的迹象。在狗看来,据它所知还没有什么人像那样待在雪地里却不生一堆火。天色越来越阴沉,对火的热切的渴望驱使着它,它的前爪急切地扑腾着,小声地呜咽着,耳朵耷拉着以免听到那人的咒骂。可那人依然沉默着。不久它大声地叫唤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它朝那人挪了过去,然后嗅出了尸体的味道。这令它毫毛倒竖起来,向后跳了一步。星星在凄冷的天空中跳跃着、舞蹈着、明亮地闪烁着,它对着星星发出了一阵长嚎。然后,它转过身,朝着它所知道的营地的方向在河道上跑了起来,那儿还有其他的能够提供食物和提供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