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草草吃完,纪茗正按捺不住打算跟师父请了上午的假去陪纪候,却不料墨池走到东苑长桌边,向她道:“吃完了之后请去一趟我办公室。”
纪茗朝王芷看了一眼,见后者向自己点点头,便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吃完了。”
“好。”墨池的目光在纪茗周围坐的人里转了一圈,然后道,“杨小宁,你也来。”
杨小宁一怔,然后便随着站起身来,一面跟着向镜厅门口走一面向她经过的贺姥姥的弟子道:“替我跟师父请个假。”
纪茗同杨小宁坐在墨池的办公桌前,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满心不痛快,一心只想尽快到别苑去。墨池一双碧绿的眼睛瞟了她一眼,然后他叹了口气道:“白秋心没下狠手。”
纪茗心头的怒火猛地燃起,目光像利剑般朝墨池刺过去:“你说什么?”
“纪茗。”杨小宁伸出手去拉拉纪茗的袖口。
墨池望向纪茗的眼神中有歉意一闪而过:“你知道蚀心噬骨粉是什么吗?若是服下一人的分量,中毒者先会觉得骨头里****难忍,紧接着疼痛钻心,然后所有部位一点一点失去知觉,等最后心脏也停止了便死了。可是有的症状在纪候身上并没有出现,你知道是为什么?”
纪茗听得心惊胆战,手指甲几乎要抠进扶手椅的木把手,急切问道:“为什么?”
“白秋心给纪候下的药里加了迷药,让他感觉不到****或疼痛。而且白秋心把原配方中几味猛药或减少或替换,整体下的分量也很轻,只把药效控制在纪候腿部,并不让它扩散到纪候的心脏,所以你哥并没有生命危险。”
“这就是没下狠手?看来我还得谢谢她呢,留下我哥一条命!”纪茗冷笑着,“墨校长刚才在镜厅里义正言辞,现在要为白秋心开脱么?”
“纪茗,你好歹听墨校长把话说完啊!”杨小宁在一旁干着急。
墨池倒是不介意地摆摆手:“我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白秋心此举固然大错特错,可她的确对你哥感情很深,不忍心让他受太多苦。所以要搞到解药,不一定会很难。”
“本来就不会很难。一个简单读心术能解决的事情,谁理她对我哥感情是深还是浅?”
“纪茗,这就是我把你叫来的原因。除非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希望你不要轻易使用读心术,无论是如今还是将来。”
纪茗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了之前文丹青在镜厅里说的话,于是皱起眉:“为什么?”
“这其实是敏堂教育方法的失败。我们太依赖于潜移默化,习惯于点到为止,却疏忽了明白提点的重要性。纪茗,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不理解读心术的本质。我问你,你会趁文丹青不注意的时候去翻她的书柜妆台吗?”
纪茗皱起眉:“当然不了。”
“那你会翻到别人的宿舍去偷东西吗?”
“不啊。”纪茗脑中忽然闪过纪候从前给自己讲解读心术的时候打的比方,说读别人的心就好比在他人脑中行窃,蓦然明白了墨池要讲的重点。
“这就是了。读心术因为了解的人不多,接触的人就更少,所以也一直没有什么约定俗成的守则。读心术说到底,并不是什么高尚的手段。可是真要定下什么守则,又无法真的监督实施,只能全靠读心者自觉。纪家能在九世家中排第六,并不是完全因为读心术多么厉害,也因为你的先人们依靠着读心术积下许多善事,这才有了美名。可是也同样因为没有人能确定纪家人会一直只把读心术用于正途而不会误入歧途,纪家的排名只能在中下位置,到底不能入上流。”
纪茗一面怔怔听着,一面回想自己以前的行为。自己曾在众人入睡时悄悄读了几十人的心,造成了一次规模不算小的精神袭击;自己曾在课上读了上官知夏的心,是为了抢她的答案好在数理课上灭她的威风。其余还有一些事,例如无意中操控杜鹃,尾随缪若琳和华南杰去窃听他们的谈话。她曾经都觉得要么是情有可原,要么是自己别无他法,或者根本就没往道德层面上考虑。如今看来,竟然要好好重新掂量一下。纪茗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本性卑鄙?
墨池继续道:“你现在心里乱,我跟你说这些你不一定听得进去,但是你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以后好好琢磨琢磨。我知道你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哥哥的情况。那么小宁,”墨池转向杨小宁,面上带了笑,“麻烦你去别苑看一眼,顺便让江华过来一趟。”
“您放心。”杨小宁点点头站起身来,临走前对纪茗道,“我也会顺便去看看白秋心的情况,中午告诉你。”
纪茗脸上浮起一个安慰的微笑:“谢谢你小宁。”等杨小宁出了门,她便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墨池看了她一会儿,朝办公室西墙侧摆的双层小推车招招手,它便乖乖自己滚到墨池手边。墨池拿起推车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放进一块方糖,端起细瓷杯喝了一口,才问纪茗:“要茶么?”
纪茗摇摇头:“您还有事情找我么?”
墨池垂下眼睛笑了笑,放下茶杯:“我的确有事,本想昨天就告诉你,但是不想打扰你和你哥相聚的最后一天,以为今天告诉你就是了,可是今天一早又出了这件事。”
纪茗皱皱眉头:“很重要么?”
墨池眼里闪过精光:“重要,所以我需要你全部的注意力,我在你哥这件事解决之前就不能告诉你。现在我只能跟你谈谈,怎么搞到解药的问题。”
纪茗本来还觉得自己没了主意,现在墨池愿意想办法,她便急切地点点头。
“事发突然,我也只想到这几个法子。第一是让纪候假装答应白秋心的条件,换来解药再议其他。这法子是下策,因为白秋心性子烈,要是知道了纪候有意骗他,恐怕还要闹出别的事,这还得是在你哥愿意骗她的情况下。第二是去你们宿舍查白秋心这几天用掉的药材,由九点烟等懂得医理的老师研究出原药的药方来,再配解药。这法子笨拙,但是只要能确切核查出药材来,就相当保险。第三是由你去读她的心,这法子是走投无路了你才能用。最后一个法子,是你眼下必须下手一试的。一旦成功,任何麻烦事都能省了。”
纪茗着急地身子前倾:“是什么?”
墨池慢悠悠地道:“到别苑去看她,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知道你现在对她的看法,但是白秋心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得这么想,任何人被冲昏头脑的时候都会做出蠢事来。她现在心情激动,但是如果有一个人去安抚她,给她摆明利害,她也许就能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且你跟纪候又是兄妹,要是你能表示出愿意原谅她的样子,她就更有可能主动拿出解药。”
“原谅她?”纪茗听见这话便瞪起眼睛,随即冷笑一声,“只怕她不是一时昏头。”
“她当然是一时昏头。”墨池低下头,端起茶杯凑近唇边,“就像你当时私闯禁林去找灵树一样,昏了头啦。”
纪茗一惊:“您……怎么知道的?有人告诉您了?”然而她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是我傻了。您能在流火森林周围安排眼线监视燎原,守护敏堂周围的人手恐怕更多吧。”
墨池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嘴角含笑:“我可以不为这件事给你处分,前提是你得不带火气地去和白秋心谈一谈,真心实意地站在她的角度劝她交出解药。我让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哥。”
纪茗刚张了张嘴,门口便传来敲门声。墨池对纪茗竖起一根手指,然后朗声道:“进来。”
来人是江华,进门后先向墨池打了招呼,然后就面露难色地望着纪茗,只站在门口,像是怕着什么不敢走近。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对墨池道:“白秋心醒了,一直在哭,还没有人告诉她她被开除的消息。”
墨池点点头,伸手示意江华:“坐。”然后便看着纪茗。
只见纪茗蹙眉咬着嘴唇,到底还是抬起头来道:“好,我去和她谈。”
墨池淡淡笑了:“那你现在就去吧。也不用登记,我跟温婷说过了你会去。”
纪茗在前往别院的路上,心里翻来覆去的不是滋味。叫自己怎么能站在白秋心的角度呢?她如今害的人可是自己的哥哥呀。纪茗回想起白秋心以前曾经数次对自己施以援手,可那都不过是由于纪候的缘故。倘若没有纪候,想必白秋心对自己也会是对待文丹青那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吧。纪茗又想起文丹青的种种好来,想起她一力讨好白秋心,对她百般迁就百般小心,因为担心她没有回宿舍就一整夜没有睡好觉,可是白秋心从不领情。纪茗想着,自己早就该察觉到白秋心是这样一个不知冷暖,面冷心硬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纪候怎么就会喜欢她了呢?
纪茗越想心里就越不痛快,可是她心里又有某个被压抑的角落,挣扎着觉得白秋心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是那样的人。她是如何真心对待纪候自己不是没有见识过,难道她过去几年对他的付出都要一并被推翻了么?
纪茗就这样一路矛盾着,远远看见了别苑那个不起眼的圆拱门。她忽然想起纪候正在里面拖着两条不中用的腿,被白秋心这么狠狠地伤了他的心,她心里一股火气就忽然直往上蹿。
她踏进门里的时候,杨小宁正迎面出来,看面色像是很难过。纪茗心里不安,赶紧拉住她问:“怎么,我哥情况不好么?”
杨小宁用力摇摇头:“不不不,你哥已经稳定下来了,是……白秋心。”
“白秋心?”纪茗皱皱眉,“她要怎样?”
杨小宁缓缓摇头:“她……就是伤心。你也知道,她那个人平时脸上看不出表情,从来不见她哭也不见她笑。可是今天她这副样子,倒是让我吓了一跳。”
“什么样子?”纪茗心里莫名烦躁起来,“她到底怎么了?”
“说起来也没怎么。”杨小宁把路让开,“要不你去看看吧,我去上课了。”
纪茗一点头,杨小宁就跑开了。纪茗愣在原地一时若有所思,这才挪开脚步。墨校长说过,白秋心性子烈。纪候也说过,白秋心心地纯粹。纪茗带着复杂的心情抬头望望晴朗的蓝天,再低下头来看着不远处的茅屋,忽然有一点点能理解了白秋心的心理。这事如果要说得轻描淡写些,只不过是白秋心表达情感的方式太激烈罢了。
这样想着,纪茗就到了白秋心暂住茅屋的三节石阶前。
纪茗站在门口,心情格外复杂地犹豫着,一只手停留在空中,可就是敲不下去。然而她忽然听见屋里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东西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便是一片噼里啪啦仿佛盘碗摔碎的动静。纪茗赶紧推门进去看,只见白秋心背对着自己跌倒在地上。从四周的狼藉看来,大概是她从凳子上摔下来,凳子倒了,她又拂掉了桌上的一套茶具,才有那么大响动。纪茗把门关上,上去扶白秋心起来。然而她到白秋心身边看见她的脸,又吓了一跳。只见白秋心一双眼睛肿的像桃子,面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脸上的泪痕沾着尘土,眉头深锁,嘴唇也被咬破了,一颗血珠将坠未坠,像是唇间衔着的一颗红豆。
纪茗伸出手去扶,白秋心脸上却带着凄楚的笑向后仰去,像是要大笑,可又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呜咽,于是只发出“呵——呵——”的声音。
纪茗见此情景,心有不忍。白秋心仰面躺在地上,轻轻笑了几声,忽然又皱起脸,大哭起来。纪茗见她手掌向一块碎瓷片上拍去,而自己还浑然不知,赶紧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把她拉起来,扔她坐到病床上去。
白秋心像是这才意识到纪茗来了,止住哭声,一双迷蒙的眼睛亮起来:“是纪候让你来的么?”
纪茗听见她提纪候的名字,伤心和愤怒一时涌起,于是只默不作声在凳子上坐了。
白秋心双眼里光彩顿失。她缩起双腿向床头靠去:“果然……他要恨我了。”
“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恨你的,又何止我哥一个人?”纪茗冷冷道。
“对不起,对不起……”白秋心又流下泪来,头无力向后靠在墙上,左右摇着,“要欢欢喜喜地送他走,我做不到……我要他留下来,他也做不到……我害他成了这样子,我也好恨……”
“你恨?”纪茗咬牙切齿地望着她,“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害得我哥成了废人,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你还耽误他的学业和大好年华,更是粉碎了他为国尽忠的梦想!他本来能去战区抗日救人,他本来能救下来的那些人呢!你想过他们的命么!”
白秋心神色只是木然,埋下脸去:“终究我是罪人……他这样留下来不是出于本心,他既没有了危险,又可以留在我身边,他还依然是那个愿意为国尽忠的英雄,只有我是小人罢了。”
“你在说什么呀……”纪茗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你就只会想你和他两个人么?你就不会为了别人愧疚么?”
“我当然愧疚。”白秋心冷冷摇头,“可是别的任何事都没有他重要。”
“所以你就给他下了毒?”纪茗冷笑道,“可不是么,他在你心里可真重要!你也不怕他吃出什么毛病来!”
“我不会那样对他的!”白秋心猛地抬头,“只要他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解药配给他,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
“你要他愿意什么?”纪茗蹙起眉,狐疑道。
白秋心望向纪茗,凄然一笑:“他曾经对我许诺,等我们毕业了他就娶我。我只要他履行这个承诺,娶我之后,他就可以去参军了。”
纪茗一时愕然。这个要求其实也不过分,纪候和白秋心已经都在红阶了,要等毕业也就是几个月的事了,纪候为什么不愿意呢?然而她再转念一想便想明白了——被白秋心下毒之后纪候大概已经失望至极,所以死活也不愿意娶她了。纪茗心里一时悲凉,本来如果白秋心能好好跟纪候谈谈,他不见得会不答应。可她偏偏要用这样激进的手段,把自己的后路都斩断了。
纪茗念及此处,口气也不由得稍稍软化下来:“你之前没跟他说过你这个想法吧?你要是早些告诉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答应你?”
白秋心摇摇头:“他不会答应的……他没有答应。他现在一时恨我,而我只想他真心真意娶我。他一旦气消了想通了,他会觉得我们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我们就能回到像从前一样……”白秋心神情固执,可是她眼里含泪,声音颤抖,仿佛自己要努力说服自己来相信所说的话一样。
“你还想着回到从前么?”纪茗听见自己这样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这样残忍,扯得她心里也跟着疼,“你已经被敏堂开除,我哥也被停学,你们没有毕业这一说,他也不能在你们毕业之后娶你了。”
白秋心一听这话,一时愣了,然后表情忽然瓦解,整个身子向前栽倒,趴在床上痛哭失声。纪茗听她哭得凄惨,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说到底,白秋心也是个直心肠的可怜人。所谓关心则乱,当初她自己听说有复活母亲的希望的时候,也干下了擅闯禁林这等蠢事。白秋心本来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的极端性格,又一时失去理智,殊不知刚极易折,反而断送了自己。
白秋心哭着一时又昏了过去,纪茗叫了温苑长来之后便独自离开了。她本来愁肠百结,此时心结稍解,可是心情却更复杂了。她并没有要求白秋心交出解药。她听白秋心今天说的话,想着等她再醒来,想开了,自己再来劝两句,拿到解药就不是问题了。她本想再去看看纪候,可是走到半路又停住了脚。她有太多的话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倒不如等到晚上看看白秋心的情况,然后再决定去跟纪候说什么。
于是纪茗到第一训练场去听了半节课,王芷见她进门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淡地叫她归队。到了午饭放学的时候,顾子规赶紧到她身边询问情况,纪茗也如实告知。顾子规听了白秋心的话,一时也不知做什么反应好,于是只是唏嘘,半晌才冒出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到了镜厅,纪茗刚进门就迎面跑来好几个东苑的学生,其中大多她都不认识,认了半天才意识到他们都是纪候的朋友,送行的那天见过的。他们跑到她面前,道出的都是一个消息:白秋心醒来之后已经答应给纪候解药,现在就在别苑配置呢。
纪茗愁眉紧缩了一个上午,此时终于舒展开来。
没想到白秋心要配的这解药极为复杂,仅仅是各种奇缺药材温苑长就派人去十方采办了好几回,可是还差一味野天麻,一味虎骨,回回去药房买回回都缺货。纪茗为了这事央求了段雅琪几次,段雅琪也给父母通了信,让他们给济年堂进货的时候留个心。
这样到了三天之后,墨池和王芷在早饭的时候公布了新制定敏堂东西苑校训。
东苑校训是“明辨笃行,止于至善”。西苑校训是拉丁语的“lux, veritas et harmonia”,翻译成“光,真理与和谐”。纪茗和顾子规听见西苑校训之后对望一眼,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然后又看着杜鹃的脸色各自别过脸去。
墨池这一次格外雷厉风行。早饭刚吃完,出门就拐弯就能看见镜厅的东墙上挂上了东苑校训,西墙上挂上了西苑校训,最北面一整面墙上,密密麻麻刻上了敏堂的完整校规,一共分了十大章一百八十四条细则。东西苑还真有学生就站在墙根,一面读一面议论。
墨池和王芷站在东西苑之间的空地远远望过来。墨池淡淡道:“我看,咱们又要筹备着修订《敏堂校史》第七版了。”
王芷点点头道:“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