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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太阳照在了结起了薄冰的河面上,在枯黄的衰草丛旁蹲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少年冻得红肿的手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洗衣棰,在他的旁边放着一尺高的篮子,篮子里满是脏污不堪的衣服。
冷风吹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现在已经失去了知觉,手已经是泛着死气的紫黑色,本来俊秀的脸上,现在只有惨白一种颜色,他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头便得如同铅铸的一般重。
“你改变主意了吗?”阿四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地在他的身后响起。
“不。”乔离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就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乔明珠无声无息地离去后,他便被人带到了东院,奋力反抗大少的代价是被交给阿四“调教”,而调教的内容之一,便是在冬天的河水里洗涤所有人的床单。
“你还在盼着乔明珠回来救你吗?”阿四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
不再期盼了,自从乔明珠失去了踪影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再期待她的出现了,她不会回来了,而她走时,刚好不小心把他这个玩厌的娃娃给忘了。
“你不恨她?”
恨,他怎么会恨乔明珠,他怎么有资格恨?只是……恨这种东西,往往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如果他愿意承认,他会知道其实在被贬到柴房的那一刻,恨已经在他的心底深处悄悄地萌芽。
“我告诉你一件事,乔明珠和她的母亲,在你进来的那一天,就夹带着乔府大笔的财物离开,你知道她们平安离开的条件是什么吗?”
乔离的双唇开始颤抖,紧接着是他的手,他的脚,他开始像伤寒病人一样开始打起了摆子……
“是你。”最残忍的答案在阿四的口中吐出,尽管早有准备,这突出其来的几个字还是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心中仅剩的防线。
“别傻了,我们这些人只是主子们脚下的泥,他们随时可以用来交换的玩意儿……”
“住口,你说谎!”乔离使尽全身的力气喊道,胸口因为用力过度而疼痛不堪,小姐只是忘了她,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忘了他也不奇怪,小姐明知道他落入大少手里会生不如死,根本不可能会这样对他。
“我说没说谎你自己心里清楚,天黑了,我们走吧。”阿四冷冷地说道,乔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起地上的洗衣篓。
“很辛苦吗?其实只要你答应了大少,锦衣玉食的日子就摆在你的面前,你的母亲不是妓女吗?你早该知道如何……”
“住口,不许提我娘的事。”乔离说道,他以为自己使尽了力气,然而声音却小得可怜,原本不太重的洗衣篓现在在他的肩上有千斤重,他走每一步路都感觉眼冒金星。
“你病了,这可怎么办?大少还等着你掌灯呢。”所谓的掌灯,便是由人手当烛台,站在书桌前,乔离手上的伤,大半都是被烛泪烫的。
“唔……”乔离只觉得头晕眼花,阿四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不清晰,头好晕,他不想再想了,也不想再听到阿四冷嘲热讽的声音了,他真的很想就这样一睡不醒……
“砰”的一声,乔离直直地载倒在地。
一匹快马在官道上急驰着,直奔乔家庄……
四面透风的柴房内,乔离倦缩着身体将薄薄的棉被裹得死紧,他惟一能够御寒的只有身上的秋衣和薄棉被。
他知道他就要死了,其实现在死了也好,至少死得干干净净……
“你不过是乔明珠玩厌的娃娃……”
“我们这些人只是主子们脚下的泥,可以用来交换的玩意儿……”
“娘,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只要是我的娃娃,哪怕再脏再破,我宁愿丢在床底下,也不会给别人……乔离也一样。”
“乔离,我不要离开你,你是我的。”
“乔离,你看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
“好漂亮的娃娃,人家从来都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娃娃。”
“乔离,我睡不着了,给我念书。”
“乔离……乔离……”
“小姐,小姐……”乔明珠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他伸手想要拉住她,却什么也没有,“小姐,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出卖我?”
“不,我不相信,小姐不会出卖我,不会,不会……我要找她问清楚,我要问清楚……”乔离依旧在叨念着,不过口中的叨念换了内容。
“我要活下去,我要再见小姐一面……”他整整地叨念了一夜,在吐出最后的两句话后,他闭上了眼睛,一直到天再度亮起,才睁开双眼。
阿四说过,想要在恶鬼身边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变成鬼,可是他不甘心,他不要做乔成龙的玩物,其实想要在恶鬼身边活下去的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把自己变成恶魔,吃掉恶鬼。
阳光又一次地照在他的脸上,躺在薄薄的床板上的他,奇迹般地熬过了这一夜,周身满是金色,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与斗志,在这一夜之后,乔离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一个立志要复仇的恶魔。
首先,他要杀掉乔成龙,毁灭乔离的纯真世界,毁灭乔离所有梦想的乔成龙。
血流了一地,沾满了他的手,他的脸,他身上的白衣也被染成了红色,原来像乔成龙那样的恶人的血也是红的,呵,这真的是很奇怪的事。
“你杀了他。”一个男子站在他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看乔成龙的眼光像是在看死去的猪狗,而不是他的兄长。
“我替你杀了他。”乔离淡淡地说道。
“所以我不会去告官的。”乔成凤踢了地上的死尸一脚。
“那你预备拿我这个杀人犯怎么办?”乔离站了起来,转身面对乔成凤。
“那要看你打算对我这个乔府最新的主人怎样尽忠。”乔成凤托起乔离的下颌,“我不是乔成龙那个虐待狂,也不是乔明珠那个小丫头,我懂得怎么珍惜你这个珍宝。”
“是吗?”
“当然是。”乔成凤拿出汗巾仔细地擦拭着乔离脸上的血,乔离笑了,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九夫人,请您收拾行李。”一个穿着粉色长衫的少年冷冷地看着坐在躺椅上的美丽少妇,自从染上了血以后,他再也不穿白衣,却爱上了带有血色的粉。
“搬到哪儿去?”九姨太懒懒地问道。
“您不知道吗?二少爷要所有的姨奶奶搬到乡下的别庄去养老,顺便替老爷守灵。”乔离淡淡地说道。
“我是说我要搬到哪儿去?”九姨太坐直了身子。
“和大家一样,乡下别庄。”
“你说什么?二少爷不会这样对我的,不会的……肯定是你在中间捣鬼,一定是你。”九姨太伸着蓄着长长指甲的食指指着乔离。
“这件事和我无关,我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乔离打开门,让九姨太看见站在门口的几个粗壮的婆子。
“您是要自己收拾东西,还是等她们替您收拾?”
“乔离,你好狠!”
“九夫人您过奖了,对了,我现在是乔总管了。”乔成凤对他好的第一步,就是给他以权利,他现在已经将乔府的内务尽掌于手,升任为乔府的总管,只是他在说着“我是总管”这几个字的时候,眼里闪过一抹嘲讽。
乔离退到了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九姨太收拾细软,看着她走出这间房,看着她消失在乔府晨间的雾气中。
“啪啪……”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掌声。
“好,好,乔离,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喜欢,越来越让我着迷了。”乔成凤笑道,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这个乔离,还是当初的那个乔离吗?除了他的脸之外,他已经找不到当初在乔明珠身边,沉默温顺的乔离的影子了,只是这样的乔离,却让人更加着迷。
“您还是不要太喜欢我得好。”乔离回以微笑,只是笑容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眼看年终了,各地的掌柜伙计们还等着分红呢,据奴才所知,乔府已经没有多少银两可以支付了。”
他除了会伺侯乔明珠,还有一手绝技,那就是和当年的老账房学的看账和珠算的功夫,从三年前开始,每到临近年关,他都会被借到账房一段时间,今年乔成凤掌了权,对他委以总管的重任,乔府的账,更是多数由他过目。
从账上可知,乔府这两年扩张过度,早已经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原本的储备银子也在乔成龙掌权期间被挥霍了大半,孙氏虽留下了地契,却卷走了比地契更值钱的财宝无数,使乔府雪上加霜。
“你有没有听过狡兔三窟?我们乔家从来不把鸡蛋放在同个篮子里,你有没有听说过乔家的神秘金库?”乔成凤露出神秘的笑容,“老爷子早就不满乔成龙,也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在他派我去千里之外的洛阳收账前,老爷子便把金库的秘密告诉了我。”
“哦?奴才倒想见识一下。”乔离挑了挑眉。
“我说给你听,自然就不想瞒你,乔离……”乔成凤深情地念出这两个字,乔离却不为所动地别过了脸。
“你还是放不下明珠,当初那个自大哥手下救回你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乔成凤叹道。
“您还要不要带我去看……”在听到明珠两个字时,乔离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好,我们去看。”
“这里是……”乔离再次皱眉,这间院子是乔府一直传说闹鬼的废院,亦是乔成凤和九姨太偷情的所在,怎么会是金库……
“没想到吧,在爹告诉我之前,我也没想到。”乔成凤带着他来到院中的假山石旁,轻轻按动机关,假山向旁边移去,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乔成凤率先走下阶梯,在阶梯的尽头,是长长的石廊,石廊由黑白两色的石板铺成。
“小心,踩黑色的石头,不要踩白色的。”
“嗯。”
走过石廊,乔成凤停在一扇铁门前,他自手碗上解下紧扣着皮肤的金环,从金环的内层取下了一个精巧的金钥匙。
“我爹生前常说,世界上最可靠的是钱,只有钱才不会背叛你,才会甘心地受你的支使,不过……他做得不好,他成了钱的奴隶,我不会像他那样活着的。”乔成凤边打开沉重的铁门边说道。
因为的确只有钱才最可靠,也最可爱……看着一室的金砖银块,乔离的眼中涣发出了光彩。
“乔离,你知道吗?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乔成凤将手放在乔离的肩头,也许是贪看一室的金子,也许是被他的真情所感动,乔离这次并没有挥开他的手。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属于你和我的。”
可是他比较喜欢把这一切都变成是他自己的,因为,他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姓乔的。
藏春院,在经历了十几年的萧条之后,这里又因为另一位花魁的出现而再度红火,与上一位花魁离春的清高不同,这位赛西施,又美又媚,极会讨男人的欢心,挂牌接客不过短短的两载,就已经红遍京城。
不过最近藏春院的老板又一次陷入了困境,因为这位赛西施姑娘,被一位强势的客人给包下了,这位客人出手阔绰,但是脾气却不好,不许赛西施再接近别的男人,她的财路,自然被挡掉了许多。
唉,像是眼前这位英俊的公子,点名要找赛西施,一出手就是一锭金子,她要是不让人家见赛西施一面,实在是对不起这金子,也对不起整天对着丑如钟馗的凶霸男人的赛西施。
“如果实在为难的话……”粉衣少年将手按在金子上。
“不为难,一点都不为难。”老鸨将手按在了少年的手上,少年眉头一皱,将手快速地抽出。
“您上楼吧,不过公子,我若是派人喊您,您可要快些离开……”老鸨叮嘱道。
“嗯。”少年点了点头,走上了楼,他刚刚上楼,那位恶客便带着和他一样凶恶的手下从外面回来了,老鸨又是使声又是跺脚,就是不见上面的人下来。
“我王霸的女人是你随便碰的吗?”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王霸看着眼前竟敢走进赛西施房间的少年。
“我并没有碰她,我对女人也不感兴趣。”在王霸杀气腾腾的眼神下,稍稍胆小一点的人,怕是都会吓得爬到桌子底下去求饶,可少年却面不改色,一派轻松地啜饮杯中的清茶。
“你不怕我杀了你?”王霸愣了愣,这个少年好生胆大。
“怕,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和钱过不去。”
“老子爱钱。怎么了?”王霸吼道。
“卧虎山的大寨主,每天跑来这里狎妓,不怕那一天被官府的人知道吗?”他此言一出,他坐在旁边的赛西施立刻吓得花容失色,王霸堆满了横肉的脸上也露出杀机,他的手下甚至已经抽出了刀。
“我有一笔大生意要找王霸做,如果你不是卧虎山的王霸,那你可以走了。”
“我是卧虎山的王霸,不过如果你的生意没有大到让老子动心的话,老子立刻就宰了你。”
“我保证你动心,我不说别的,我只告诉你,我是乔府的总管。”
“监守自盗内神通外鬼……”王霸露出了贪婪的笑容。
“我可以调开乔府的护院,可以替你们打开门,让你们可以避开乔府比城墙还要坚固的外墙,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珍宝,但是条件只有一个,你们只许图财,不许伤人,否则……最近柳大侠夫妇来到京城的消息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想要通知他们你们的罪行,也不是很难的事,是吧?”
毁灭一个豪富世家很容易,只要你找到合适的强盗,然后打开门,一切就都成功了,看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乔成凤,乔离心中涌起了一阵的快意,“金库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把金库的钥匙交出来!”王霸的鬼头刀架在了乔成凤的脖子上。
“什么金库,乔府从来都没有金库。”乔成凤还是只看着乔离。
“你别想骗我,乔府这么大,怎么可能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钱。”王霸用力压低刀子,刀锋划破了乔成凤颈上的皮肤。
“乔离,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乔成凤吼道,现在顾不得颈上的钢刀,他只想向乔离问个答案。
“因为钱。”乔离冷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因为钱?”
“我不要再当奴才,不要再当狗,我要有钱,我要体体面面地活着。”乔离笑了,笑得依旧美丽。
“哼,可惜你拿不到钱,金库的钥匙我已经换了地方……”
“自从你带我去过那里后,你就把它藏在了房间花盆里是吗?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这么快动手。”因为他从他的那个动作,感觉到了他对他的防备,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他抢先动手了。
“你们可以杀了他了,他对我们已经没用了。”乔离冷冷地说道,他的话音刚落,王霸的刀便落了下去……
乔成凤的人头滚落在布满灰土的地上,他至死都睁着双眼,如同他的哥哥和父亲。
“小兄弟,金库的钥匙呢?”王霸提着血淋淋的刀问道。
“在这里。”乔离自衣袋里拿出金色的钥匙。
“你不怕我们杀了你?”在得到了钥匙后,他对他们已经完全没有了用处,他们完全可以杀了他。
“怕。”强盗会有什么信义,如果讲道德的话,他们也不会去当强盗了,可是他们也有怕的人。
“那你……”
“因为你们不会杀我,原因还是柳无敌夫妻,我已经安排了人,如果我死在这里,明天就有人向他们报信。”
“哈哈……够爽快,小兄弟,和我上山吧,当我的军师。”王霸拍了拍乔离的肩。
“好。”上山当强盗?有何不可,事实上对他来说,除了乔府,哪里都是天堂。
“无极,你已经在我这里待了三天了,还不回家,不怕家里的金山银山都被搬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接近木制的车轮轧过地面的声音。
“我从来不把金山银山放在家里。”青石上的南宫无极说道。
“你这些天坐在这里都在想什么?”坐在轮椅上的脸上带着黑色面罩的男子问道。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在那个晚上遇到师父,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那次在洗劫了乔家之后,他随着那群土匪往卧龙山而去,那个时候,好像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有钱,只要不必被人欺侮。
然后在回到山寨时,他们遇到了无敌门的柳无敌夫妻,再然后,他们从土匪的手里要来了他,原因是他们夫妻很好奇那个聪明到拿他们当挡箭牌的少年是谁。
再然后,他就成了他们的第四个徒弟,排在所有年纪比他小一截,入门却比他早得多的师兄之后。
“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会变成榜上有名,全国通缉的江洋大盗,土匪头子吧。”柳无心笑道。
“可是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无极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无敌门从来都没有正人君子。”
“你就是。”
“我不是,否则我也不会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切都是报应。”柳无心惨然一笑。
“我要回家了。”南宫无极站起身,拍了拍金色衣服上的尘土。
“你想清楚了?”
“我本来就想得很清楚。”他来这里,只是要自己回忆起当年的一切,以帮助他升起对乔明珠的恨意,下定决心做他想做的事,“我只是缺乏足够的决心。”
“那就好。”柳无心笑了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逞能的孩子。
“明天我的销金窟会有大场面可看,你去看热闹吧。”像是要证明些什么,无极刻意地邀请柳无心。
“好,我会叫无情一起去,替你壮壮声势。”无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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