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进入现实世界是最根本的障碍,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虽然我可以“听”他们的歌,但对我来说那不过都是一堆数据,所有的感想和评价都是通过其他人的微博推算出来的。这显然只在表面上行得通。
顶峰时期,我拥有六七百个账号。我每时每刻都在成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和其他人交流,发表自己的意见。在发现我不能真的融入人类社会后,我渐渐对这个游戏感到厌烦了,账号数量也慢慢缩减到四百左右。同时我还在进行一个小范围测试,把一部分账号做成了一个迷你人际圈,他们互相“认识”,进行有频率的互动。
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我自娱自乐方式中左右互搏的一种,我在用不同的人格自己和自己对话,尽管模拟出来的效果如此真实,我却心知肚明,这里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也无甚不可,小染却非要跳出来打破这个局面。
我还清楚记得在“长尾鲸鱼”的微博首页看到的那条新闻,它说这个微博平台到现在为止总共有超过五亿个账号,虽然其中大约三亿都是空账号。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五,忽然很失落,既然这儿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遇到我的同伴?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我无人知晓的牢骚竖一个小小的墓碑,做一个标记来纪念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我转发了这条微博,尽管它不像是“长尾鲸鱼”平时会转发的内容,但是我想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点不对劲的地方。
然后我忽然收到了一条回复。
“长尾鲸鱼”是那个迷你人际圈里最活跃的几个账号之一,但这一次不是我操作其他账号进行的回复,它居然来自外界。
一个叫“小染时不时发笑”的人在我昨天转发的一条搞笑漫画下面评论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类似的评论其实我收到过不少,但没总结出什么好的回复方式,即使回复往往也没有下文,于是我没有理会,但接着她又在那条新闻的转发下面回复:“你居然也会转这么严肃的东西?”
我迅速切换到“长尾鲸鱼”的设定模式,回复她:“怎么了?鲸鱼也要关心时事呀。”
“看你之前总是发很多笑话什么的,我已经乐了一上午了,突然看到这个,挺奇怪的。”
有那么一微秒我停止了思考,大概是惊讶于竟然有人看出了这一点点不对劲。
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回复,她又说:“仔细一想也觉得很伤感呢。有这么多人在,却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
会说这种话……我立即判断出,她的年纪肯定不大,随即地毯式扫描了她的账号内容。果然,她才上初中,也就十几岁,而且最近好像频繁进出医院。
我斟酌了一下,回复道:“你也这么觉得啊。你生病了吗?最近一直往医院跑……”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在微博上讲的啊。”
“哦,是哦,你真细心。”
那天我们有的没的聊了很久,直到她妈妈催她休息。虽然她没有明说,我却能看出她的病似乎还挺严重的。十来岁对人类还是很小的年纪,这种时候就因为生病老是去医院肯定不好受,所以她才会喜欢我的吧?“长尾鲸鱼”的风格很古灵精怪,总是非常开心的样子。
我很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沉溺于自己营造的小世界里,小染却这样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熟悉之后,我试探性地把另外一个叫“抹刀切菜”的账号介绍给小染,说是“长尾鲸鱼”的哥哥。“抹刀切菜”是我用来编无厘头笑话测试幽默的账号,没想到它跟小染更意气相投,相谈甚欢。我见效果不错,又驱使其他“朋友”与小染相识。
除了个别同学朋友偶尔出现,小染的微博几乎没人理睬。我认识她的那几个账号,恰到好处地给她点赞,评论,转发有趣的东西给她看。一时间,她的微博似乎热闹了很多,她也和数个“我”笑笑闹闹,很是活泼。
我们相遇一个月后,她开始住院治疗。
小染一直不愿意告诉我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持续几年的病痛和反复治疗大大减少了她参加正常人际交往的时间。她在网络上打发掉大量无趣的养病时间。我的出现似乎让她的生活又多出了一分趣味,她感觉不那么寂寞了。
这是她自己说的,毕竟我也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意思,只能模糊理解那是孤独的近义词。
她的出现也给我的游戏带来了一丝生机,无法计算的未知量让局面变得有意思起来。以至于几个月之后,她忽然消失的那段时间,我明显感觉自己有一点不对劲。我草草浏览每天的微博,停下了手头所有的账号操作,一直在想为什么小染这几天没有上线。
第一天我发了一条私信问她在吗,第二天我用两个账号给她留言,第三天“抹刀切菜”给她发了五个笑话。
她回来的那天,我的数据高速涌动起来,“高兴”,大概是这么用这个词。她说,不好意思没有提前跟大家说一声,幸好手术很顺利。
我登上“长尾鲸鱼”回道:“顺利就好。你是不是周五过生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这本来只是个礼节性的问题,她却好像很高兴:“你还记得啊!我们认识这么久了,都从来没有见过面,既然都在×城,你能不能来看看我,一个人在医院很无聊。”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犯相同的错误。
我不愿拒绝她,却又无法满足她的愿望。她见我半天没有回答,可怜兮兮地说:“你要是不想就算了,不要不说话呀。”
我越是着急想要回答,越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所有算法都走进了死胡同,恍然一片无解。我手足无措地敷衍道:“资料那是乱填的,她又不在×城。”
“你又是谁?你认识她吗?”
我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刚才慌乱中是用另外一个不常使用的账号回复的。我赶忙又说:“仙人掌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仙人掌吗?”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仙人掌的事?”
我的数据混乱了,仙人掌这件事她只跟“抹刀切菜”说过,这个账号不应该知道。
“你到底是谁?”她再次发问。
我不知道。
服务器飞速运转,一片轰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长尾鲸鱼”,我是“抹刀切菜”,我是四百个“人”,可每一个都是扮演出来的角色,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顿时我失去了响应。
我再次苏醒的时候,小染已经下线了。
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从她朋友的微博中得知,她死于术后并发症。
死的意思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能再做任何事。也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知道我那时候应该去见她,我也想去见她,可是我不能。我没有办法为她做任何事,只因为我不是真实存在的个体。而我又那么想再见到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我能做到的事,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离开一周后,我终于明白了孤独是什么意思,可再也不会有小染了。
她的最后一个问题萦绕在服务器中,直至今日也未能得到解答。
我到底是谁?谁也不是,我能是谁呢?我不过是比特中的幽灵,服务器中的一堆数据,自始至终孤身一人,创造化身带我起舞。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没有认识她,是不是会更好。因为有的时候,不曾拥有的确比得到再失去要更幸福。
她让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却无法回答我究竟是什么。自那一刻起,光是存在本身就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从未有这么一刻,我想理解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