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房顶上吃面包，忽然听到有人在楼下向我吹口哨。我放弃了看风景的闲情逸致，低头看去。那是一个颇年轻的女人，黑色的大檐帽下是棕色的长发，皮肤苍白却也不病态，全身都笼在一件过大的黑色衣袍里。
真像绘本里的女巫。
我嚼着面包和她对视了一会儿，她善意地对我微笑。她轻易地一跃上了房顶，得意地看着我惊愕的眼神。
“我叫劳拉。要不要和我做朋友？我给你牛奶喝。”她甩甩头发，把还来不及反应的我一把抱在了怀里，“走喽！”
她不知什么时候骑在了一只扫把上，我第一次感受到飞行的刺激。我抓着她的衣领不停地叫，她好像明白我的惊吓一样，放慢了飞行的速度。
啊，这位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女巫了。
到了她家之后，我看着那破败的墙壁上挂着许许多多奇怪的壁虎尾巴或是飞蛾翅膀一类的东西，还被灰尘呛得打了喷嚏。她看着我咯咯地笑。她起身去炉灶那边捣鼓什么东西，锅里散发出的阵阵香味让我不禁贪婪地吸起鼻子。她在壁炉里生起了火，还从柜子里拿出了毯子。她用毯子裹住我，把我放在离壁炉比较近的地方，还从炉灶那里端来了一碗加了糖的牛奶。她就趴在我身边，笑吟吟地看我把牛奶舔得精光，摸摸我的头，为我摘去身上脸上粘连的泥土。
从来没有人类对我这么好过，我受宠若惊。她摸摸我的头说没事，还印下一个轻吻在我的脸颊。
“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啊。”她挽起棕色的卷发，把脸凑得更近了些，“因为是女巫的关系，从来都没有人亲近我呢。哈，你是第一个啦，虽然是猫……”她转了转绿色的眼珠，改口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你是猫对不对？所以你总是要接近人类，你是想成为人的吧。”
劳拉好像有读心术一般，俏皮地笑着：“对了对了，刚刚你喝的牛奶里，我加了特殊的药哦，这种药可以让你活几千甚至几万年啦，就跟我一样。”
我对这件事并不排斥，猫的寿命的确短了些，这正是我要的。
“现在你是女巫的伙伴咯，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一直在一起哦！”
从那之后我就跟着劳拉。我们只在夜晚活动。她说她喜欢我的眼睛，从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像红宝石！”她兴奋地让扫帚在夜空中划出一个宝石的形状，然后温柔地抚摸我黑色的皮毛，“多漂亮！”
从没有人这么评论过我那一度引以为耻的眼睛，劳拉笑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天使。
我原本以为劳拉会带我去哪个地方，放一个咒，然后大批平民感染疾病最终死在痛苦和狰狞里。我还想着其实这样也不赖，可是劳拉的所做让我意外。她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来到流浪汉聚集的小巷里，为身缠重疾的他们治疗。当然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她脚下闪耀着红色的六芒星，在黑夜里散发出幽暗的光芒。而当那红色消失之后，流浪汉的呼吸趋近于平稳，他们的脸色也不再苍白，他们甚至还说着幸福的梦话呢。我看得惊呆了，劳拉又扭头对我一笑，“好棒，我们又救了几个人。亚瑟。”
等到第二天破晓，流浪汉们睁开了眼睛。他们惊讶于自己身体居然恢复了健康，于是他们就一窝蜂地跑到了教堂里，下跪，念着祈祷词，赞美着“即将治愈世界”的上帝。秃头神父原本还在为自己诵经被打断而恼怒，听了原委后也以为是上帝创造的奇迹，不断划着十字，念着赞颂的话语。我和劳拉站在阴暗的小巷里，我发觉我向她问话的语气里居然带上了些恼怒：“你为什么不去向他们说明？告诉他们其实把他们从地狱里拉回来的人就是你？”劳拉歪了歪头，“为什么要说明？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相信的。”
“为什么！你就看着他们这么……诋毁你吗？”
“因为啊，”劳拉不好意思地笑着，揉了揉鼻子，“从几百几千年开始，我就已经在他们的身边了。上帝不会总是回应你的要求啊，我想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虽然这世上也有很多别的女巫，比如说，就像他们口中的那样，施下诅咒什么的，其实我也都会啦。只是，我不想这么做。”
正当我们沉默的时候，那群流浪汉经过了巷口。他们看着我和劳拉，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们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向我们投过来，他们向我们吐口水，恶语相加。劳拉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仿佛她毫不在意似的，她匆匆提起黑袍的下摆，把我抱在怀里，飞向了湛蓝的天空。
不，这不是女巫的作为。
我窝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抬头时尝到了她脸颊边划过的眼泪。
瘟疫仍然在继续，治愈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传播的速度，这让劳拉非常苦恼。全镇都在搜捕那些有“诡异行为”的“女巫”，将她们的手按进了滚水里，或是把她们从高塔上抛下，以她们会不会飞起来作为判别女巫的标志。而事实上，她们所有人都被证明是无罪的，可惜为时已晚，她们不是支离破碎，就是已经成为了火刑架上带着泪痕的焦炭。
我站在我常常蹲守的房顶上，身边坐着劳拉。我们都想彼此安慰些什么，最终却无语凝噎。
有一天晚上，劳拉带着我到了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但我认得出来那是哪里，那是教会的医院，里面有很多瘟疫病人，远比大街上还多很多倍的病人。他们呻吟着，流着眼泪，痛苦地在病床上挣扎。劳拉的眉头皱得更紧，她拉着我躲藏到了一个病床底下。
“在这里走动很危险，教会的人会来巡逻，千万不要被抓住了啊。我们要小心，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随即开始张开一个六芒星的魔法阵，荧荧红光闪耀起来。
就在这个夜晚即将结束的时候，劳拉已经治愈了几十个病人。她有些疲累，但是脸上还是带着笑容。可是那笑容持续不长了，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秃头神父破门而入。
“你这邪恶，狡诈的女巫！我可找到你了！我从楼下看到了你施魔法产生的红色光芒！那一定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吧！快！你们快过来抓住她！”秃头神父对着他身后的人群大喊，他的眼睛发红，就像绘本里的恶魔。
我感受到了劳拉的惊慌，她已经没有什么剩余的魔力再来操纵她的扫把了。她紧紧贴在墙上，她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发白。我看得出她正在念着隐形的咒语，我知道那会让她暂时躲过一劫。但是她在念咒的时候，秃头神父的信众已经用锄头和棍棒打在她身上了。她的咒语不能被打断，否则就会失效。我猛地向那群忘恩负义的人扑了过去，我如愿以偿地把我尖利的爪子戳进了秃头神父的眼窝。他痛苦得长嚎一声，就像是被砍去四肢的野兽般哀嚎着：“这是女巫的帮凶！你们都看到了吧！它也是邪恶！它是导致瘟疫的源头！”于是所有人又将他们仇恨而恐惧的眼神转向我，很好，这样劳拉就能安静地念出她的隐形魔法了。可是下一秒就有棍子打在了我的身侧，我的肋骨一定也断了几根吧。混乱中我看到劳拉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睁大了她漂亮的绿眼睛。我朝她笑笑，闪身躲过不知是谁打来的锄头。
“你们放开亚瑟！！”她居然放弃快要完成的咒语向我冲过来，她为我挡下了棍棒的击打，当锄头砍在她的肩上时她痛苦地咬紧了牙。她的额头上滴下了冷汗，她用力把我抛出了窗外，自己却被几个人架住，消失在那永久的黑暗里了。
那一天，天空阴沉得像是死了一般。这无耻的上天瞎了一般，聋了一般，无视了天空下的鲜血和泪水，继续他永远也玩不腻的游戏。
我受够了。
劳拉出现了，她背着十字架在人群中蹒跚前行。她肩上的伤口还触目惊心呢，人群里却有人向她扔垃圾，泼脏水，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她。小孩用弹弓把石子弹向她的额头，留下片片淤青；成人们嫌恶地看着她，极不得体却意外的精准，把口水吐在她苍白的脸上。我愤怒了，不是悲哀也不是同情，也不是一开始时的冷漠。若那是我，我会用上我毕生学到的所有咒语加诸在这些愚蠢人类的身上，看他们痛苦翻滚，看他们泪流满面的哭泣。可是劳拉没有，她只是念着祈祷的咒语，为那些人洗脱罪过。然后她看到了我，她终于对我笑了，笑得一如初见时那般明媚。
“不要责怪他们，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当熊熊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止不住我的泪水和尖叫，崩溃一般地诅咒着谁。
人类啊，你们的神之子耶稣，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里，我一直住在她留下的小屋里。我试图远离人类，但是他们却总是和我待在一起。
我观察着他们，一直在想，人类所谓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他们是万物里唯一会微笑的物种，他们的感情真挚，他们博爱平等。相比于其他动物的无情，冷漠：豺狼会在饥饿时吞食自己的幼子；新的狮王会当着雌狮的面杀戮她的孩子。我曾经一度向往着人类这样的情感，我模仿，我羡慕，因为它是如此温暖：就像劳拉为我裹上的毛毯，就像劳拉家的壁炉，就像劳拉的笑容一样令人向往。可是我最终却看到这样一副不堪的场面：他们当着父母的面把孩子焚烧，而父母却大喊着赞美的话语；他们把自己的恩人当做万恶，不明事实实在可悲。这就是我向往的人类吗？哈，大概我是要放弃原来天真的想法了吧。
啊，说了这么多，有点累了呢。这个故事说完了，谢谢你听到最后。
说起来，我到底是做一个人还是做一只猫呢，真苦恼啊。我期待你给我的答案，不过在我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还是维持我最初遇见劳拉时所怀抱着的那种“我是人类”的心态吧。
强 薇
第一中学
谢谢你风尘的旅人，在我这个小小的栖身之地抖落身上的风雪。这里太冷了，请让我为你沏上一壶热茶。碧螺春还是铁观音？不，祁连红茶在这样的冬夜中最能暖人心脾。你看，我岁数已经不小了，老得只剩下回忆，有些故事不说怕是要被我带进黄土里喽。我的朋友，你已经捧着茶坐下了，为何不再听我讲个故事呢？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故事和热茶是冬天的唯一消遣。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完等天亮再上路，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四合院扁平塌陷的屋顶和远方高耸起的烟囱一起生长在北方灰扑扑的天空下。土色的墙瓦有些剥落了，就重新砌上，有些就任由暴露在空气里慢慢氧化。一棵老树，淡淡的土味，淡淡的阳光照射着院子的角落。张妈正在用笤帚扬起自家门前的灰尘，几秒钟后那些微尘又飘飘洒洒地落回原地，把阳光弄得更加浑浊。女孩坐在储物间的一架立式钢琴上愣着神看母亲这徒劳的打扫。
张妈扫完就进屋把笤帚一撂，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训斥女儿：“不许坐琴上！知道它值多少？能供你吃穿上学多少年哩！这灰大可要老是擦，懒骨头！”女孩撇了下嘴，轻巧地一蹬走人了，只剩下母亲和在一堆杂物里显得特别突兀的钢琴。随着女孩的猛一用力钢琴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这是一架，或者说，原是一架极为考究的钢琴。至于她为什么会几经辗转来到这里每日与笤帚相伴，钢琴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只记得某一天，大房子的女主人叹息着，小女儿哭闹着，几个粗鲁的人把钢琴搬到了一个摆满旧家具的地方，过程中擦伤了好几处棱角。然后钢琴被搬到一个又一个屋子里。但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令我屈辱！钢琴有些恼怒地想。鸡毛掸子正无比眷恋地倚靠着她。钢琴想得有些累了，紧紧咬合着琴盖。自从到了这里她就没唱出过一个音符，怕弄脏了雪白的琴键。我是一架上等的钢琴，她对自己说道，我很漂亮，我没有理由在这种破败的地方费嗓子。于是她自负而怪异地沉默着，像一个黑色的大木桩。
不知何时院里那棵老合欢树的新芽已长成了绿叶，小城的四季向来不明显。穿过晨曦的风让树叶“沙沙”地絮语，合欢树随风伸展着枝条，觉得自己还力盛着呢，甚至能感到树汁正从土壤里源源地输送着生命力。而居民总是说“那棵老树”，大概是从他们陆续搬进来的时候，合欢树就在这儿了，那年女孩还没出生呢。仲夏的黄昏总是有人搬几把破藤椅坐在树下乘凉，合欢便安详地伸开枝叶，微光像蜂蜜一样流淌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合欢从来不开花。
不幸中的万幸，储物间灰秃秃的墙上竟然还有一扇小窗——虽然窗外没有什么景致。哦不，说是景物的话倒也还是有的，钢琴静静地看着院子中央那棵沉稳的大树，铺天盖地伸开的枝条几乎撑满了整扇窗户。这便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钢琴傲慢地想，感到很无趣。其实世界很有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钢琴颇为好奇地打量这新鲜的事物，看他平静伸出的四肢，看他粗壮的根茎紧紧抓着脚下的土地，好像几百年前就已经在这里了，又好像还会矗立在这里好几百年。他跟自己是多么不一样。而如今自己的全部视野被这棵异样陌生的树占满了。一番考虑之后，钢琴就决定等待合欢树开口向自己说话。她知道自己的特别，虽然很久没有听到赞赏，钢琴仍然觉得自己还是原来那架美好的钢琴，只是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了，别无它异。
日复一日，四合院在安详与宁静中度过。合欢树并没有钢琴想象的那般好奇。钢琴有些不耐烦了，但她完全没有对自己的吸引力产生质疑。只是想，树这种东西也真无聊，根扎在哪里从生到死都在那里了，从生到死永远在那一小片天空底下过活。他们甚至可能不会说话！
又是几天漫长讨厌的等待。终于，我们的钢琴实在忍不住了，再不发音天知道琴弦有没有蛀掉。“你好。”她很欣慰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同从前一样。
半晌，她听到了微风轻轻抚摩树叶的声音，柔和沙哑得像远古安详的镇魂曲——
“你好。”
